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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奕篇.红与白
人是联结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一根绳索——悬在深渊上的绳索。
出自《查拉图如是说》
……
1、心魔
薛奕很早就知道, 她心里住着一个魔鬼,只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那魔鬼都没有获得足够的力量, 出不来。
然而预兆已经有了。
在薛奕很小的时候,她就听过那魔鬼的叫声,很小, 很痛苦, 它挣扎着想出来,它被关在牢笼里, 尖锐的爪子抓着牢笼, 摇晃着。
每当薛奕并不甘愿的微笑的面对他人, 那魔鬼总是在她心里说着相反的话。
那是真实的心声, 也是她的阴暗面。
薛奕自小品学兼优, 学习对于她就像是在做游戏, 与人相处对于她,就是说心里的相反话,并不难。
薛奕七岁以前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 一家人感情很好。
相比其他同龄的小女孩, 幼年沉浸在过家家的游戏里, 薛奕却更像是个男孩子, 她喜欢看书, 跟着父母一起看电视, 也会到处疯跑, 和一群男孩子玩在一起。
而在薛奕早教时期,就表现出惊人的智商时,薛益东就已经有意开始培养她。
妹妹薛芃小薛奕两岁, 性格安静, 大多时候都是张芸桦在照顾她,而薛奕懂事快,也早熟,就经常跟着薛益东去他那栋距离郊区比较近的二层小楼。
薛益东会时不时念叨一些道理和早教知识给薛奕,薛奕没有感受到被迫学习的压力,反而觉得有趣,记东西非常快。
在那小楼里,薛益东会经常一头扎在实验室里,然后丢一些有汉子拼音的早教书给薛奕看。
有时候,薛益东也会带薛奕进实验室,跟她描述他的工作性质。
薛奕自然听不懂,也没什么兴趣,反倒是当薛益东邀请三五好友来家里谈论工作和时事,或有说有笑,或互相争论的时候,薛奕会坐到距离他们比较远的楼梯台阶上,托着腮帮子额外认真的听着。
薛益东和朋友们的谈论,薛奕也听不懂,可她喜欢那样的氛围,也能感受到他们的热情和热血,她也会察言观色,能从大人们的言行举止中感受到,薛益东在他们心里的地位很高,在外很受人尊重,他不仅是个性格温和的父亲,还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而在家里,薛奕也更听薛益东的话,反倒是对张芸桦,薛奕是有一点小叛逆的,只是不明显。
同一件事,薛奕或许就会和张芸桦顶嘴,可是一旦薛益东出面和她聊,薛奕就会接受的很快,有商有量。
私下里,薛益东也说过,薛奕这孩子太早熟,有点小大人,心眼多,有主见,最好不要用家长管教孩子的语气,尽量放平等一点,将她当个“大人”去商量。
这一点张芸桦却是不同意的,她觉得孩子再早熟,也只有六七岁,很多事她自己不知道轻重,和她商量,只会让她变得更自我,更有主意,她胆子大,以后不定会发展成什么样。
就在薛益东和张芸桦还没有研究出来,该如何教育薛奕这么聪明的孩子时,薛益东就遭遇了那场车祸。
那时候薛奕已经能听懂很多大人们说的话。
当同事和朋友陪伴着哭泣的张芸桦时,当他们屡屡提到关于车祸的一些关键词时,甚至当他们说着“太过分了”,“太突然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人怎么说没就没了”这些话时,薛奕隐约已经将事情拼凑出来一点。
薛奕还注意到,在那些人里常智博最痛苦,最自责,他不停的打自己,还在说:“是我害了薛大哥……”
后来,薛奕被别的阿姨带到一边,轻声安慰她。
薛奕一句话都没说,等到回到房间,看到窝在床上,正戴着耳机听故事的薛芃。
见到薛奕进来,薛芃将耳机摘下,问她,大人们是怎么了,爸爸去哪里了?
薛奕又将耳机给薛芃戴上,将一个故事绘本放到她手里,让她边听边看。
对于薛益东的“意外”离开,薛奕表现的十分成熟,她不叫也不闹,只是红着眼睛听从大人们的安排。
后来,张芸桦还夸过薛奕,她变得懂事了。
然而没过多久,薛奕就露出了另外一面。
那天,班里有几个同学在追跑打闹,发生推撞时,有两个同学开始急眼了。
“你再碰我,我就叫我爸开车撞死你!”
“就你家有车啊,我家也有,我要让我爸撞死你爸!”
接着两人就颤斗起来,旁边的同学有的劝架,有的反而加入斗争。
就在吵的最激烈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提到“薛奕她爸”,这四个字。
刚好薛奕也走进教室,她手臂上还戴着黑箍。
人群里传来一句:“把你们一家都撞成薛奕她爸,轰!炸死你们一家,烧成炭!”
说这话的男生绘声绘色的,还用手比划着。
可是下一秒,就有一道人影冲进了人群,扑向男生,很快和男生扭打到一起。
那就是薛奕。
薛奕那天的力气出奇的大,再加上只有七岁大,男女生的身材和力气还不像青春期的孩子会拉开太大距离。
薛奕甚至直接骑到男生身上,逮着哪儿打哪儿。
她身上也挂了彩,可是从头到尾,她一声都不吭,就咬着牙,憋红了脸,在男生的脸上和脖子上留下一道道指痕。
后来,薛奕就被请了家长。
张芸桦得知后很震惊,她不能相信的来到办公室,看到薛奕就站在那儿,若无其事的看着窗外。
当别的家长七嘴八舌的时候,薛奕想的却是,刚才那一刻——真爽啊。
想着想着,薛奕笑了。
这一笑,被来到跟前的张芸桦看见了。
薛奕抬起大眼睛,又瞬间变成天真却又早熟的她,母女俩对视了片刻,薛奕的眼眶也红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张芸桦说:“是他们先说的……说爸爸,被撞死了,被烧成炭了……他们还在笑……”
薛奕说着,眼泪从眼角滚出来,随即大声哭了。
老师和一屋子家长都傻了,几个孩子也不吱声。
……
这件事过了许久,薛芃追问了好几次张芸桦,薛益东怎么还不回家,为什么病了这么久。
张芸桦搪塞了薛芃两句,转头便交代薛奕,对薛芃不要提车祸,就说是生病,薛芃那天受了刺激,精神就一直不好,她打算带薛芃去医院看看。
薛奕应了,随即就去做自己的事,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可她心里却隐约感觉到,这个家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薛益东离世后,薛家的生活重心就开始调整。
原先只是一个普通的四口之家,薛益东和张芸桦都在国家单位上班,薛益东奔事业,奔理想,张芸桦就做出牺牲,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家和孩子身上。
但现在,张芸桦只能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家和薛芃身上。
薛芃那天目睹了车祸现场,精神受到刺激,时常会在夜间被噩梦惊醒,而且隔三差五就发烧,病恹恹的。
有时候张芸桦不得不加班,回家晚了,薛芃躺在床上,等薛奕端水给她喝时,薛芃就会问,妈妈去哪儿了,爸爸怎么还不回家?
薛芃偶尔闹的厉害了,还会睡到一半突然梦游,跳到地上大喊大叫,挥舞着双手要打人。
薛奕撞见了,就冲上去抱住她,很用力,等到薛芃安静下来,就会搂着薛奕睡过去,然而当薛芃醒来,再问她还记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薛芃却毫无印象。
这些生活里的小事,一点一滴的揉进薛奕和薛芃的心里。
两颗年幼的心,都因为薛益东的离开而受了伤,表现却不一样,一个是内化的,外表看不出来,一个则是通过精神上的发作和梦境而表现出来。
后来又过了几年,薛奕才知道,原来这就叫童年阴影。
……
薛奕上初中后,早熟得很快,发育的也比同龄人快,她依然维持着“完美”人设,私下里也很少发作,仿佛小学时那次和同学之间发生的小口角,根本不是她。
而这个时期的薛芃,病情也时好时坏,发烧感冒是常态,一直在吃中药调理,可是药吃多了,又患上呕吐症,有时候刚吃完饭就吐了,有时候吃了药就反胃。
张芸桦的工作时不时就会忙,薛奕就一直担任着照顾薛芃的角色。
幸而薛芃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她总是安安静静的看书,或是写作业,不吵不闹,也不会因为药苦就耍性子,而且薛奕说什么,薛芃都照做,再没有比她更听话的小孩了。
而薛芃唯一表现出来对薛奕的依赖,那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薛芃被噩梦惊醒,这时候的她才会从自己的被窝,钻到薛奕的被窝里,靠着薛奕。
薛奕睡眠浅,醒来时,会迷迷糊糊的问:“又做噩梦了?”
薛芃点头。
薛奕就会将薛芃搂住,拍着她的背,说:“睡吧,没事,姐姐在。”
后来,薛奕在一家商店的橱窗里看到陈列的芭比娃娃,还有那些配套的衣服和配件,又看到一个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撒娇说要买。
薛奕回想着自己的童年,似乎没有玩过什么娃娃,也没玩过这种换装过家家的游戏。
有人说,那是因为娃娃不会说话不会动,不会背叛小女孩,会给小女孩安全感。
也有人说,小女孩都有一个公主梦,将娃娃打扮的漂漂亮亮,就好像当母亲的会将自己的女儿打扮成小公主,圆自己一个梦。
可薛奕却觉得,那只是一种控制欲。
就是因为娃娃不会反抗,不会表达喜好,长得又像是人,所以才能任人打扮,随意拆掉、丢弃。
有些家长会因为孩子的反抗和自主意识,控制欲也会与日俱增,薛奕自问,她对薛芃也是有控制欲的,可是又没有到变态的程度。
薛芃虽然是个人,是她的妹妹,有自己的思想,可她却安静的不可思议,大约是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多病,常给人添麻烦,所以清醒的时候,总是能展现出一种惊人的懂事。
也正是因为薛芃的性子,令薛奕萌生出一种强烈的保护欲。
……
薛奕的第一个心魔,是因为薛益东。
而第二个心魔,也是因为男人,一个陌生男人。
十四岁时,薛奕就已经发育的像是十六岁了,她的个子也窜得快,不像薛芃,因为体弱和常年吃药,始终长不高。
这时候的薛奕,已经明白什么男人和女人,他们做什么事会生下孩子,以及身体构造等等。
不过这些了解都仅限于书本,和同学之间的私下谈论,并没有见过实物。
当然,就是因为没见过,所以才始终保持着好奇心。
只是当这个好奇心,被一种猝不及防且粗暴的方式戳破时,那随之而来的惊惧和厌恶,也是实打实的。
事发那天,薛奕原本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附近都是居民区,中午几乎很少见到有人在外活动,年轻人都在外面上班,而老年人就在家里午睡休息。
薛奕周五下午没课,从学校步行回家,一路溜达着,手里拿着一个单词本,边走边背。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忽然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她,还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薛奕下意识回头,扫向路边,就见一个长得黝黑高壮且胡子拉碴,看上去很脏的男人正骑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上。
男人头发有点卷曲,有点长,还朝她笑。
薛奕别开脸又继续往前走。
可男人骑着车,很快就追上她,问:“请问,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男厕所吗?”
薛奕用余光扫过男人,摇头,却冷冷地说:“不知道。”
男人又追着问:“哎,那你知不知道,有哪里能解决这个?”
这个?
哪个?
薛奕脚下一顿,没听清,也没听明白,下意识转头:“什么?”
而就在这时,男人示意她往下看,说:“就是解决这东西的地方。”
薛奕目光落下,就顺着他的动作扫向车座。
随即脑子里轰的一声就炸开了。
片刻间,她什么想法都没了。
那东西又黑又恐怖,薛奕只在原地停留了一秒,就快步往前走,越走越快,甚至一路小跑。
男人没有追上来。
光天化日的,又是在大街上,就算附近没人,他也不敢做什么。
对那个恶心的男人来说,他或许只是一时逞凶,发泄自己的变态,沿路找了个小姑娘逗闷子。
可是对于薛奕来说,却是一路冲回家,蹲在马桶前猛吐。
她恶心的快要厥过去了。
这是生平第一次,薛奕对男人生出强烈的厌恶感。
尤其是见到皮肤比较黝黑的,更是无法控制自己脑海中那突然蹦出来的恶心画面。
当她听到一些女生说什么“小麦色”皮肤,什么黑的很健康,什么黑的很性感的时候,她只是一阵阵往上反胃。
……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期,年级里有一个阳光帅气且被女生追捧的男生,一直在追求薛奕。
薛奕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遇到男生,也会礼貌的回应两句,同学们一块儿约出去玩,薛奕也不会高冷的拒绝。
自然,薛奕也能感觉到男生对她的好感,每次约出去,男生都在,明明不是一个班的,也要凑进来。
在那件事情发生以前,薛奕对这个男生还没有生出不适,只是觉得都是同学,来来往往无所谓,而且有很多女生喜欢这个男生,他却喜欢她,这也刚好满足了她一点虚荣心。
直到男生又一次加入薛奕和同学之间的聚会,薛奕听比较要好的女同学说,那个男生想跟她摊牌。
这话要是换做以前,薛奕还会觉得有点意思,反正学生生活很无聊,除了学习也没别的可做,她交个男朋友也可以打发一下时间。
可是到了这一刻,薛奕却直接皱起眉,打从心里生出排斥感。
薛奕开始还在想,会不会是得了厌男症,是不是心理病,就和薛芃小时候受到的刺激一样?
为了证实这一点,当男生约薛奕去没人的角落时,薛奕并没有拒绝。
男生红着脸,连他那健康的肤色都盖不住了。
当他鼓着勇气跟薛奕表白,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能不能做他女朋友时,薛奕还没有感觉,只是看着他局促又大胆的样子,透着有趣。
薛奕笑着说:“没有,我考虑一下吧。”
男生一听“没有”,一听“考虑”,当下更着急了,握住薛奕的手臂,紧张的语无伦次。
薛奕的笑容却在这一瞬间凝固,她皱着眉头,低头看向被男生握住的皮肤,也不知道是男生太紧张,还是因为天气热,他手心里全是汗。
而且他皮肤黝黑,薛奕皮肤偏白,他握住她的手臂,就趁着他的手更黑了。
薛奕脑海中一下子晃现那天在路上见到的变态,忍了片刻,正思索着是礼貌地把人推开,拒绝他,还是踩他一脚,让他自己松开,这时男生却突然靠近薛奕,嘴里念叨着说,会对她很好的之类的话。
薛奕闻到了陌生而带着一点男生汗味的气息,那一直压在心里的厌恶感,很快就转成了生理反应。
薛奕不知道那是多久的时间,她只觉得在那段时间里,她不仅头晕目眩,而且手脚冰凉,那寒气顺着四肢一直渗入身体,虽然天气炎热,她却在冒冷汗。
直到她一股脑的吐了出来,吐了男生一身。
……
自那以后,那个皮肤黝黑的男生就再没有表示出追求薛奕的意思,薛奕心里也明白是为什么,对外也会顾全男生的面子,只说是自己肠胃不好,犯病了,不是被他恶心到了。
只是因此一事,身体一向健康的薛奕,也终于体会到薛芃的感受,就是那种明知道在人前吐出来会丢人,却还是忍不住,无法自控的往外呕的无力感。
薛奕还记得有那么一次,薛芃上课到一半就提早回家,原因是在学校吐了。
一次是刚跳完操,教导主任正在台上讲话,薛芃已经难受了很久,快要支撑不住了,而且头一阵阵的晕,浑身发冷。
就在她快要晕倒的时候,一下子吐了出来,还溅到前面女生的脚踝上。
那女生很生气,在后来的一节体育课上,还用力踩薛芃的脚,被体育老师看到,制止之后告诉班主任。
班主任严厉的呵斥女生,女生说,谁让她吐我脚上的,恶心!
女生自然不服气,后来在班里还经常对别的同学说,躲薛芃远点,小心被她吐一身!
其实,那已经不是薛芃第一次在学校感到不适了,老师也找过张芸桦几次,询问薛芃的身体。
眼见着张芸桦一次又一次的带薛芃去医院看病,薛奕也是难受的,等薛芃回家,无力的躺在床上,薛奕总会端一杯温水给她。
薛芃不是个擅长撒娇的孩子,她很少抱着张芸桦委屈,却偶尔会在私下里,搂着薛奕,靠在她怀里,或是枕着她的腿,默默地掉几滴眼泪。
薛芃很少大哭,每次都是无声的,点到即止。
可是难过这种事,怎么可能点到即止呢,无非是她自小就在练习忍耐。
只要她忍了,就不会给家里添麻烦,不会给张芸桦添烦恼,更不会影响薛奕的学习。
相比起薛奕的外放,薛芃已经习惯做一个闷葫芦了。
那也是第一次令薛奕意识到,原来她们姐妹和张芸桦,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那并非是自愿的,而是出于生活,出于对这个家的考虑,而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薛奕事事都第一,在学校与同学为善,哪怕她不想笑,也要让人觉得她很开朗,因为她是薛益东的女儿,因为她不能叛逆,不能给已经为薛芃的身体操尽心的张芸桦,再添别的糟心事。
薛芃也是一样,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她控制不了,也没法选,她只能忍,不声不吭,甚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为零,只要别人没有注意到她,就不用在意她的感受。
就在那天,薛奕吐过之后回到家,她跟薛芃说了这件事,还问薛芃,过去每一次的不适,是不是都这么忍过来的?
薛芃明显一愣,低着头,小声说:“我那次,我也不想吐到那个同学的脚上,我很想控制,我以为,快下操了,我跑到厕所就好了……”
薛奕听着难受,一下将薛芃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顺着她的头发,说:“不要自责,不要把错误都归到自己头上。以后要是被欺负了,心里难受,想哭,你就跟姐姐说,有姐姐在,姐姐会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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