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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吧。”他低声说。
冷刃倒映着白日的光,宋也川仰起脸,看向被浓云半遮着的太阳。
残阳如血。
*
很多事并没有因为江尘述的死而结束。
正因他的死,南方多地都流传起宋也川残害清流的论调。
对于许多士子来说,江尘述只是一个陌生的符号,他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殉道者。
宋也川献媚于公主,屠杀寒门士人,是人人可诛的佞臣。
有一个名叫庄廷的文人搜罗出孟宴礼所写的《大梁史》残卷,延揽名士,增润删节。于武定元年冬月初一刻录成雕板,在南方流传开来。
这些雕板在冬月十五日,呈到了温兖的案头。
这便是赫赫有名的梁史案。
曾因江尘述入仕而短暂辉煌过的士人们,再一次遭受血腥的镇压。
重写《大梁史》的庄廷被凌迟处死,此外重辟(死刑)者共有六十多人。
宋也川为此往来奔走,只希望能够不要让更多的人因此而死。
他已经有十余日没有回来了,温昭明知道他身处漩涡,难以脱身。
数日之前,江尘述行刑后,宋也川曾和她讨论过一个问题。
“如果江尘述是一把刀,你有没有想过挥刀的人会是谁?”宋也川问。
温昭明看着他,艰难问:“封无疆。”
“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至你于死地。”
“我死了,他又能得到什么?”
温昭明突然说:“你是想教我么?”
宋也川笑了:“昭昭你好聪明。”
温昭明背过身:“我说了,我不会学的,我不想听了。”
宋也川绕过桌案:“你是大梁的公主,这些你要懂。”
温昭明捂耳:“我有你替我操心。”
宋也川去拉她的手:“我若不在了呢?”
温昭明猛地站起身:“宋也川,你给我住口!”
没料到她情绪如此激烈,宋也川柔声道:“没那么严重。我随口一说。”
温昭明抬起手臂,搂着他的腰,两行泪流下:“辞官吧,求你了。”
她用了求这个字,宋也川的心涩然一痛。
他回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额:“此时放权,亦是死路。”
“朝堂上有许多我的人,这条路,我也不是孤身一人在走。”宋也川耐心地拿帕子擦拭她脸上的泪:“所以,聪明的昭昭,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封无疆想要得到什么?”
“权。”温昭明低声,“他想要权。但是这不合理,温兖不是个软弱的人,他怎么会放权给他?”
宋也川轻声说:“你知不知道,封无疆一直在给陛下进献金丹?”
只这一句,温昭明脊背生寒。
宋也川拍了拍她的手臂:“我也只是猜测。”
温昭明猛地起身:“我要去见陛下。”
“昭昭。”宋也川拉着她的手,“没用的。正因陛下不是软弱的人,所以素来刚愎自用,朝臣们劝了很多次,他不愿去听不愿去信。如今哪怕是你去说,又有几成胜算?”
温昭明眼里带了一丝绝望:“那要看着大梁一步一步彻底陷落么?”
“没有那么严重。”宋也川仍然笑着安抚她,“你不要去做什么,这些有我来做。你不要慌,也不要害怕。”
*
站在窗边,温昭明静静地看向灰蒙蒙的天空。记忆里,这个季节大梁的太阳该是橙黄色的,此时此刻,那轮太阳只散发出岑岑的白光。
短短两年间,两立君王,足以磋磨掉一座盛世王朝本该有的锐气。
南方士子们一边被镇压,一边又欲振臂高呼将宋也川处死,温昭明知道宋也川不怕死,但他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完。
这是一个分外残酷的冬天,如果能从满天雪野中偷得一丝温情的话,唯有一件事。
池濯成为了其阳公主的驸马。
他的官路或将止步于此,但他并没有什么不甘。
他们成婚那日,温昭明和宋也川一道赴宴。
红烛高挂,推杯换盏。
红梅映雪,有极好的意头。
池濯与宋也川捧杯,宋也川对他一笑:“今日,该轮到我说了,池兄,你比我有福气。”
池濯已经饮得有些薄醉,听闻此言豪迈一笑:“对别人我或许要谦虚,对你就算了,也川,我比你有福气。”
宋也川满饮杯中酒,于官海中的岁月已久,他已经不是沾不得酒的人了。
温昭明隔着数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宋也川杯杯不拒,生生把自己喝至酩酊。
离开其阳公主府时,宋也川说自己醉酒,不想坐车,温昭明便陪着他沿着街道走回去。
月明星稀,照得雪野清白。
“昭昭。”
“嗯。”
宋也川有些醉了,微微眯着眼睛:“我好妒忌。”
他将头轻轻靠在温昭明的肩上:“我哪一日才能娶你?”
“你若真有此心,我去和我皇兄说。”
“做我驸马,也许可以荫蔽你。”
宋也川模糊地一笑:“若我身故,你将有株连之祸。”
他知道温昭明不爱听,立刻换了话题:“上一回你喜欢的妆台我画好了图样,你去瞧瞧,喜欢的话我去叫人做。”
温昭明听罢用指头点他的胸前:“往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宋也川有些懊恼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她不快,回府之后亲自为她净面:“你别生我气了。我不该乱说话的。”
温昭明由着他擦脸,闷闷道:“我没怪你,只是心里不安。”
“你这样,我就更妒忌池濯了。”宋也川笑。
“嗯?”
“有他做驸马,其阳公主高兴得不得了,可我只会让你烦忧。”
他一边说一边将温昭明鬓边的发丝挽至耳后:“我这阵子常常想起过去,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时候吗?”
除了鞋履,温昭明侧卧于宋也川身边。
黑暗中,他乌润的眼睛带着星子一样的微光。
“什么时候?”
“建业九年,我过生辰的时候。你带我去赌场,还有……花楼。”他赧然了一下,而后继续说,“我们去郊外骑马,你的马跑得那样快,你回头对我笑说你赢了,我跟在你身后,只觉得你像是一颗明亮的星星。”
宋也川忘不掉的岂止是那个快马惊鸿的秋夜。
他忘不掉的,还有那时烂漫若春花般的温昭明。
“那是两年前了。”
“是啊,两年前了。”宋也川凑得近了些,想要把她的模样看得更清晰一些,和那时相比,温昭明的容颜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沉着淡泊。
这些年来,成长的何止他一人呢?
呼吸相吹,温昭明可以闻到宋也川身上清冽的酒气。
她学着那一年在草原上的样子,缓缓勾住了他的脖子,说出和建业九年同样的话,星辰荡漾在她眼底:“郎君,昭昭好喜欢你。”
……
春潮带雨,凤穿牡丹。
“再不来了。”温昭明咬着唇泫然,“书里说的全是假的,这分明是上刑。”
宋也川面红耳赤,温昭明又说:“书里还说每回都得一个多时辰,你为何怎么快?”
宋也川去捂她的嘴:“你别说了。”
“为何不让我说?”她抽噎道,“你这样是不是有问题,得叫医者来瞧瞧。”
宋也川也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样子,被温昭明一说自己也有些心虚:“那、那回来瞧瞧。”
“我回头问问其阳。”温昭明由着宋也川擦了脸,“看看她驸马……”
宋也川额角青筋一跳:“给我和池兄留些面子行不行?”
“你这是讳疾忌医。”温昭明道,“不如我去试试旁人的,再来与你探讨,如何?”
宋也川已经披了衣服去命传水,他说话的模样很正经,但奴才们都垂着头不敢看。
等下人们都退下,宋也川才对温昭明说的:“你若变心,我便吊死在你门口。”
温昭明噎了一下:“你这是要挟。”
宋也川觑她:“这不是要挟,昭昭,这是我恃宠生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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