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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看见蓝布包着跟个铁棍儿一样的东西,再往上高头大马上一个少年儿郎,再没有比这个更俊的少年了,英目似流星,精神饱满而眉毛极浓,一身的气质让田有海立底想躺下讹他一顿。

“立住,靠边。”还没等他躺下,少年后面便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斥喝,气势盛大,此时透晓而白,田有海看他手上仿佛有银光闪眼,蹭的一个箭步退到路边贴墙,才发现刚才不知怎么走在路中间去了。

宋眺谷紧勒住缰绳看田有海一眼,再扭头看后面来马一眼,他是前马打头,星夜驰走,没想到路中有人,近前时已经勒马不及,情急之下拿着长枪把人隔开。

此时高坐马背上,比田有海更看得清那一点银光是什么,对着来人摇摇头喊一声,“师傅——”便立刻拉起缰绳夜奔,后者不过一眨眼,马身便从田有海眼前掠过。

不过一息,马嘶人动,田有海才缓神细望,看打头少年长布条反手缠在背后,隐约像是布条缠包的一杆长枪,戳着他的怕是枪头,马蹄儿全部用棉花包住了,这三五人夜路人,只怕不是善茬儿。

再不敢耽误,缩着脖子灰溜溜地家里去了。

虎拳师紧跟在徒弟宋眺谷后面半个马身,才收起来手上的拳刺匕首,这是专从背后割断人喉咙的兵器,多偷袭用。

虎拳师体魄健壮的像是他的名字,不怒而自威,一脸的络腮胡子,这会儿还是想掉头杀个回马枪,“我宰了这个二毛子去,大半夜的从教会里面出来,不知道跟那些大毛子憋什么阴招的,外国人也就算了,中国人还要上赶着孝顺认爹,自己人欺负起自己人来了。”

他们从隔壁县来,平时不仅受洋牧师的气,洋人还拉帮结派,勾结社会上游手好闲之士,纠结成伙专门欺压邻里,鱼肉百姓,有朝廷当靠??x?山,地方官都得听一个洋鬼子的。

虎拳师几人刚宰了几个热乎的,洋鬼子的血,他想起来恨道,“也是红色的血,我当是金色的呢,我当金刚不坏之身呢,他妈的敢奸杀妇女,我该早点宰了他的,刚才那个也该一起宰了。”

现如今世道,乡间拳风盛行,十人有九人会比划几下,还有一人大概就是宋乃昌这样的病人,人人兴致浓厚,拳馆被朝廷开了又关,私下学风依然不止,虎拳师家传手艺,是其中的佼佼者。

宋眺谷是他不记名的小徒弟,后面三人皆是他的师兄,鲁中多侠豪义士,他们杀了人,大概是待不下去了,越性要跑,不如再干一起大的。

东边大门给人开了,德国人想开了天再修个铁路往西边去,狼子野心昭然。

虎拳师生平最恨洋人,第二恨的就是假洋鬼子,那些洋人的帮凶,借着洋人的势力拿着刀尖对着自己姊妹同胞的二毛子。

宋眺谷最小,可他见识最多,拜师也不过一年,亲眼所见洋人横行霸道,此刻脸上全是细汗,猎风如旗,袖子擦过一股血腥味,手心一片暗色,吃透了血又干涸,“您别气,有他们好看的时候,咱们到时候,先拆了那条该死的铁路,再从东边起事儿,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再一路打回来,这些大毛子二毛子,还不是跟猪狗一样等着被收拾。”

说起来这些,他的眉宇之间自有一股峥嵘待发,唇齿紧崩,一抽身策马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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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父亲安好

山东两道百姓、尤其是鲁南道百姓苦洋人久矣,他们义愤之下起事儿发难,看似突然,实际按捺许久。却没想到这一走,正好给了雷天生机会。

等邻县洋教士被刺杀消息传来,恨者快仇者笑。雷天生更是大喜过望,当即电联大使馆,全权代理接手邻县教务事宜,并鼓动由大使馆向朝廷威胁勒索。

声称若不能得到妥善安抚,便由山东东路登州的国外驻军,即刻向青县邻县两地增兵,长驱直入鲁南道。众人哗然,惊怒德国狼子野心昭然,届时山东危矣!

后史载为鲁南道事变,又称“洋教士案”!

朝廷软弱无力,速责令山东巡梁士典抚速查案件,好给洋人一个满意的交代。惧怕之下只管刀刃对内,怕洋人果真带兵入鲁南道,连同山东东路一起侵吞,只好竭力安抚。

雷天生成为德方全权代理人,一时之间水涨船高,就连二洋鬼子田有海也鸡犬升天,跟前跟后狐假虎威,在邻县穿梭到处抓人,又行搜刮之事。

不过一日之间,邻县闹的人仰马翻,雷天生直接对县太爷发号施令,要钱要人,行越俎代庖之事,比被杀的那几个洋神甫更为嚣张。

田有海坐在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骡子上,光明正大出入教堂,参与教会事物,一脸有荣与焉。

特从王家门前过,招呼王乃宁,“二爷,可算见着你了,您不知道啊,我可是真忙,不然我昨天就来找你了,走,跟我瞧热闹去。”

王乃宁衣服还没换,半身湿透,他一早儿刚练完功,打量田有海的骡子,这位的威风已经传遍乡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站在门后高声说话,“桑姐儿,我可跟你说了,你以后啊,要是赶着去给洋鬼子提鞋、当那下三滥的人,我就先把你的腿打断了,不用我说,族亲自然把你除名,可记得了?”

“这世道仁人义士到底多,咱们不敢做的事儿,有好汉敢去做。一些人做事留一线,谁知道哪天人家杀回来了,自然找你的后账。”

桑姐儿晨读,她自上学来,从来勤勉自律,每日不管风雨多艰,五点起来温习书本,四书五经大半已学,当即肃立诵读: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门外田有海碰了一鼻子灰,不甘心拍门,“我怎么就这么不受待见了,眼看着那洋鬼子势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傻子都知道怎么做。”

“您不用跟我拧巴着下脸,这有便宜不赚是傻子,现在多少人想要拍洋人马屁的都排不上号儿呢,多亏我早前有远见,他们啊就喜欢我这样的。”

“二爷,不是我说您,别学文天祥岳飞那死脑筋,洋人要什么啊,咱们给什么,顺着他们就是了,他们一高兴了,手指头缝儿里面撒出来一点就够我们吃用一辈子的了。就比如这宅院一样,他们要是要啊,只管给,他们吃肉,咱们汤就够喝了,说不定给个县令当当呢。”

再比如他,原来三餐不继的,瞧瞧现在这骡子这一身行头,他想起来这一茬就觉得美,“等我忙完这一阵儿的啊,去林家铺子咱们好好攒一桌儿,我做东,一定赏脸来啊。”

这单丝难成线,孤木不成林,找个靠山好混日子,田有海觉得今非昔比。

停在宋家门前,往日没觉出来,现在骑在骡子上高人一等,也有心思仔细打量张望,院前门庭开阔,是老爷子在世铺的,捞上来的河沙掺了细山土拌成沙浆,又加了石灰米浆,百年风雨不侵。

正美着,门一开,王乃宁刚刚却是拿刀去了,追着田有海就冲上去挥刀,“你个没人味的,我今天就杀个满江红,为民除害了我。还惦记我们家宅子,还要我去给洋人当个跟包儿,祖宗!”

田有海忙催着骡子快跑,“二爷,我的二爷,我就是说说,说说。我先走了,改天再说。”

日出东林,不过一丝一缕,在晨雾弥漫之中若现,老鸹的叫声在朦胧中远去。路两边炊烟婀娜而起,扁担“吱扭扭”的声音从路上漫撒向田头,农户四季辛劳,晨起担水挑肥。

田有海却只恨骡子比马慢,想着要是有一头大马多好,就像是那天晚上宋眺谷的马一样,后悔那晚上没有截下来,骑在马上要比骡子威风得多。

转而一想自己不会骑马,心中悻悻地算了,远远看见邻县教堂高高耸起的屋顶,又喟叹邻县的传教士手黑,不知道捞了多少油水,比青县的教堂要大一倍多。

等见着雷天生,田有海一肚子的话倾吐而出,“哎呦,神甫,您可真是活神仙活祖宗啊,这儿这么多的事情,全压在你一个人的肩膀上,我都替您累的慌。”

“不过啊,”他抱着胳膊,“应了我们中国人那句老话,能者多劳,您是有大才干的人,这一路走来,我都替您看过了。这地儿虽比青县穷了些,但是你看人家这么大一座教堂,那琉璃窗户比我还高,可真气派。”

“咱们青县比这儿有钱,您新建一个教堂,比这个还要大,到时候我再替您多找些教徒来孝顺你,您就是这两地儿最大的神仙了。”

他咂摸了一下嘴儿,只管讨好雷天生,表达自己剖心剖腹的忠诚,掏出来一个小册子,“你们这些洋神仙啊,我都背了好几遍了,一大早我就开始唱经,您听听——”

“不要为了明天忧虑,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他不识字儿,圣言会唱经的时候也只记得怎么一句,此时拿出来刚好应景儿。

雷天生自然想扩大教众,也更想整合教会力量为自己所用,这就是天赐良机,“很好,你说的很好,不过这些都是后事,现在要办的,是把凶手抓到。”

邻县的大小拳师都商量好一样的,早些日子就有些悄没声走了的,有的大户人家族老们上千人联合起来,扬言到山里去避世,要抓人,一时之间无从下手。

该跑的跑了,没跑的怕受牵连避开了,朝廷这边的意思跟地方上的意思也不大一样。

雷天生未免觉得束手束脚,地方上如今出嘴出腿不出力,公然袒护民众。他不免觉得气短,只等着闹得再大一点儿,好借题发挥,让本国有借口派兵进驻,到时候他自然什么都不怕了。

现管山东巡抚梁大人也觉得为难,一方面怕加剧民怨,引起哗变,另一方面朝廷不断施压,想要息事宁人,闭着眼睛乱抓一批人平息洋人的怒火,还要赔偿教会的损失。

梁巡抚看着雷天生拟订的解决方案,气的脑仁突突疼,“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白银十万两也就罢了,竟然还要田骨田皮上千亩,把青县周边良田划给教会。”

“山东南道自来地少人多,人均耕地不过一亩两分,这上千亩良田背后就是几百户人家,上千口人丁,没有了地要他们吃什么喝什么?”这一位封疆大吏,是光宁二年的状元,出身余姚,那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比一般人更知道耕地良田是关乎社稷??x?安稳的大事儿。

这是老成谋国的良言,在场议定人员愁眉不展,并没有好的解决方案,场中有人提议,“不如请宋家二爷宋遵循来看看,他见多识广又有急智,又是州府里面商会的副会长,家里生意门路遍布山东,其兄在天津颇受朝廷重用。”

“速请!”梁巡抚虱子多了不怕掉头,“近两年来,洋人惹是生非,得了便宜还卖乖,要这个要那个,我这个巡抚大人,倒是不做也罢。”

天天跟在后面擦屁股,舔着脸赔笑,对不起余姚老家的祖宗牌位,不如回家卖红薯去。

众人坐等不散,已经议了一天一夜,在官署里面绞尽脑汁,有传令兵二门外通传,“报!急报!”

梁巡抚直接往后面小花厅去,“传!”

“报大人,鲁东两道急报,登州威州两地拳师造反民变——”

梁巡抚惊坐而起,“怎么反的?”

“两地乡团集结上万人,昨夜子时在鲁东两道边界虎家庄起事,打着旗子公然灭洋,入教会杀洋人及其家眷百余人,破坏铁路抢劫教会资产。请巡抚大人速速派兵支援镇压!”

说完,良久无声,信兵不由得抬眼看向案桌,只看见梁巡抚缓缓而坐,神色舒缓,不由催促,“大人——”

“兹事体大,我先上报一下朝廷再行定夺。”梁大人对着天子拱了拱手以示尊重,然后慢悠悠地研墨起稿。

起稿后诵读三遍,又拿到议事堂传阅再议,“各位大人,如有异议可直言,没有就签字盖章了,我再起一份奏折,与各位联名上书,如何?”

“大可不必了,兹事体大,大人自行拟订即可,无需我等再行传阅商议。”说话的人接着草稿看一眼都觉得棘手,这样的事情还要拉着大家一起,巡抚大人可真是巡抚大人啊。

梁巡抚面不改色,“正是因为兹事体大,某不敢擅自专断,在座诸位也是百姓父母官,当然也要说话做事儿。”

无法,众人联合署名,梁巡抚亲自查阅之后,留中不发,仔细嘱咐,“等明天再出发,八百里加急,不过,路上不必着急。”

心腹接过火彩封好的盒子,仔细琢磨,八百里加急而不必着急,今夜不发等明日再发,试探说道,“这几日多雨,想来驿道湿滑,又逢春耕,路上“扁担人”多,怕是要比往常慢一两日。”

说完果真看梁巡抚面露赞许,便知道该怎么做了,要看起来快而实际上慢。

等信兵走了,又传宋家二爷宋遵循入,梁巡抚先拱手,“久等,一些琐事。”

宋二爷见他客气,心里略安,必定是有事要找他来办。

“听闻你家中三子,各个人中龙凤,”梁巡抚真是细致入微,又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去岁你家长子外出学武,我记得好像是鲁南道学拳的吧?”

他像是聊家常,只关心爱护孩子们,宋二爷斟酌再三,“他自己淘气,不喜欢在家里待着,只想出去游历。我想着他年岁渐大,出去磨练一下也好,便和伙伴们在鲁南一代游历,不日就回。”

是游历,不是学拳,如今朝廷对拳馆模棱两可,关了又禁,禁了又开。

如此谨慎,梁巡抚心中多有赞许,从进来观人气度,又看他神态,认定他是可靠之人,“有个事情,要你亲自跑一趟,我们都是官面上的人,实在棘手……”

等宋遵循回家已是入夜,庭中双面雕花影壁前有双鹤铜灯落地,入二门内庭宇轩朗,一步一鹤,荧灯百盏。

偏厅有人传回消息,说是鲁东两道闹了乱子,宋遵循又想起来梁巡抚的话,只一口气给长子宋眺谷气死,“这个逆子,家里请的教习师傅不要,非要去乡下找个师傅,我正好要去鲁南一道,必要亲自逮他回来不可。”

逆子!

家中三子,老大宋眺谷最不听话,最跳脱,也最刺儿头。家中家教规矩大,因此从小没少受管,挨打挨骂最多。

老二宋映谷最懂事规矩,做事一板一眼有章法。

老小宋旸谷还没到跟老子作对的年纪,混日里只知道跋扈淘气,宋母格外偏袒爱护他,有求必应。

二爷宋遵循清早便走,梁巡抚在城门辞行,又推心置腹一番,“循翁是老成思变之人,鲁南局势复杂,还望妥善解决,协调安置为上策……”

两人窃窃私语良久,宋遵循才出城东去,车行至半日,老儿子宋旸谷才从车厢内爬出来,对着宋遵循笑的憨态可掬,“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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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罪名

八九岁的样子,略显小儿憨态,此时笑的周全又妥帖,小辫子一丝不散,脑门青茬刺挠挠的,宋遵循看他一身蓝色短打,又惊又叹他胆子大,张口就是教训一通。

宋旸谷垂手倾听,“父亲说的是——”

“父亲说的在理——”

“儿子的错——”

“儿子知错——”

左一声好,右一声是,面色从容而气度平静,就是不提下车回去的事情,宋二爷心中郁郁,“你和两个哥哥比,有一个天大的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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