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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旸谷虚心求教,“父亲明示!”
“千层的鞋底做腮帮!”
千层的鞋底做腮帮子,脸皮厚!
宋旸谷坦然受之,好像被骂的不是他,依然笑的妥帖立得端正,“父亲说的很是。”
心想两位哥哥也比自己有一个天大的长处,便是四处历练浮沉——腿长。
大哥宋眺谷打小骑马射箭四处游历,哪儿热闹去哪儿闯荡。二哥宋映谷能走的时候就耳濡目染做生意,跟着掌柜的们上店跑集,哪里有钱去哪里见识。
他的腿好似比两位哥哥都短一般的,只能到方圆几十里,亲戚朋友家做做客,稍远一点的地方,父亲是从来没有使唤他去过的,母亲也总是喜欢他在家中安坐。
人嘛,总要离经叛道一下。他研读史书,觉得这个年纪也到了离经叛道的时候了,眼下这一出,不为过!
宋氏一族崇尚教育,对子女教育尽力成全。州府老宅设宋氏家馆,宋旸谷出生起便开工布设,连青砖都是宋二爷督工烧制,屋檀均为云贵排木,耗资不计。
有英文、算学、理化、史地课程,近日远在天津的伯父又从天津延请体育老师、增设击剑、篮球、足球等项目。
学的课程繁杂而类多,宋旸谷也总有不喜欢的时候,听说宋遵循要南去出门,大哥又在南边,不免心情低落,在母亲跟前郁郁寡欢,很想跟随父亲前往鲁南道。
宋二夫人总心疼他读书枯燥辛苦,又看他头回如此,便违逆丈夫打点行装。
再由二子宋映谷给弟弟打好掩护,送到车厢里面去藏好,全家是不敢跟宋遵循直接提出这样要求的。
宋遵循看小儿子面不改色,竖子不可教也!又实在恼火他扔下家里一众老师耽误学业,未免有不学无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嫌疑,便把他撵出车,跟车夫在车架子上找了个好位置给他好喝风。
风吹日晒,又是行车赶路,饭食全在车上跟着车夫一起吃,他自己知道犯错,父亲没有把他撵回家里去,必定是要秋后算账的,不敢进车厢拿行礼里面母亲准备的吃食。
跟着车夫吃用,车夫是自备的干粮,捎带着一瓶鬼子姜当路菜,车夫看他梗着脖子咽,玉米饼子就是这样又剌嗓子又干巴,咬下去一口散的满嘴都是。
宋旸谷哪里吃过这个,吃了一口便不吃了,拿着水壶慢慢喝。
车夫不敢劝,又怕他饿着,趁着休息的时候,去翻找摘了菇娘果来,“乡下没什么好东西,您尝尝这个,野果子吃个新鲜,等晚上就到了。”
宋旸谷大概没有这样被人递过吃食,愣了一下接过来,一时之间局促的两只手捧着,车夫也回过神来,草编了个鸟窝状的小盘子,洗干净了回头递给他。
却看宋旸谷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听他问,“你会这个?”
车夫笑了笑,“小玩意儿不值功夫,家里用的家伙事儿这些都是自己做的,等秋天的时候更好做,枯草多。您要是喜欢啊,回头我做几样送到您院儿里去,别嫌弃。”
宋旸谷老气的点点头,自己侧过身子去,一只手捏着橙黄色的果子打量,带着水珠子凉津津的,不由举着在光下看,浆果皮薄,里面细微的脉络延展,似乎看见水色涌动,定是鲜甜多汁。
慢慢放进嘴里,咬破,果真汁液多,味平。
车夫余光看他如此,放下心来,他是外跑的车把式,宋家人都坐过,只有这一位三少爷未曾近面见过,也没有说过话,心中忐忑,看他略带孩子气,想是没见过这些东西。
三少爷生出来那一年,府里工钱多发了三个月,州府搭善棚十八座,布施粥米。长到八九岁,大少爷二少爷外面行走的风生水起,只??x?有三少爷一直在学舍。
车夫怕他吃苦不耐,如今路上一阵土一阵灰,纵然极力遮盖,也未免他黑布八字鞋面一层土,露出来的白袜子也是一层黄,没想到他竟然不吭声。
宋二爷听外面说话,又看着宋旸谷藏在车厢底下的行李露出来一角帽子,怜他母亲一片爱子之心,看日头西偏,光热徐散喊他“进来——”
帘子一下掀开,逆光露出来一张浮有细土的脸,橘黄余光笼罩他满头的青茬,“父亲!”
宋二爷手动了动,到底没给他戴上,只指了指旁边一顶小帽子,寡言而少语,“戴上。”
小子头发少,最怕头顶生凉。
宋旸谷便戴上帽子,此处人迹渐多,从山上翻下见一片大枣树园。
只见山林渐黯,暮色可亲,枣树新绿的枝桠上结出蜡白米花,浮有馨香。三五农人从小径缘上而出,对着山林漫喊归家,“家去了,天黑了……”
枣树五年以上粗壮,一人多高,一株上面四五根旁枝,被绳子拉开四散以免过高,均用木楔子钉在地上压梢,地上散落着被修剪下来的嫩绿新芽。
应着吆喝,又有两三人从园里出来,手里拿着黑色剪刀,比一般剪刀大许多,打量着这辆马车,“谁家的亲戚——”
宋旸谷便不出去,只拉起来窗帘布往外看,没想到被人打趣“去谁家里?眼生呢,哪里来的?”
他先去看宋遵循神色如常,宋旸谷便神色肃穆,一言不发。
车夫看他们人多手拿铁具,欲催着马快走,忙打哈哈,“过路的,马上就到了。”
恰好王乃宁抱着桑姐儿从枣树下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叶子热情招呼,“天晚了,要是不到地儿,家里吃饭去,歇一晚上明天早上再赶路。”
说完又自报家门,走到大路中间才把桑姐儿放地上。
如此周到热情,山东南路民风果真纯朴,宋遵循对洋人越发忌惮,平日里还不知道怎么鱼肉百姓的,才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来,便让宋旸谷出去婉谢。
宋旸谷站在车辕上肃立,怕下车行礼再爬上来不雅观,他并没有大哥那样好的身手,只好站在上面了。
那么大一点儿的人,规矩却极好,咬字清晰而音准,官话说的极好,“多谢好意,亲戚家中有要事,须连夜赶路。”
桑姐儿闷笑一声,一边拧着王乃宁的胳膊要他回神,“您别看了,大善人,人都走远了,你放心给人家里去做客,人家不一定敢落脚呢,怕你是扈三娘开的店。”
黑!
王乃宁没有交到新朋友,照旧春风满面,一边掏出来工钱按照人头派发,他是被老太太派来当监工的,“好马,瞧见没有,马蹄儿蹭亮,上好的马蹄铁。”
他对家事农事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有研究,都感兴趣,笑话宋眺谷,“不大的人,像模像样,规矩大的很,几时给桑姐儿找个婆家,郎君要这样的才好。”
他眼馋别人的马,老太太不给养马,嫌弃没有马他都能跑几十里地到处浪荡,有了马更不着家。又嫌弃马料费钱,不如养几个骡子,套着能拉车,也能负重。
桑姐儿没看见人长什么样子,只看见一个蓝色的背影,背后一条小辫子,帽子上一颗红荔枝帽正,浮雕鳞纹,凸点微露白色,近蒂为口,她不懂什么是牙雕,只看那荔枝可爱巧妙。
“我不着急,几时叔叔娶亲才好,那时候自然有高头大马。”她没心没肺,王乃宁却莫名羞涩,闭口不谈自己婚事。
自有老太太做主,老太太做主,也得他先看看人才好,不然不愿意!
俩人不着家,慢悠悠地晃着,路上逮鸟薅草,浑然的淘气成一团,老太太给的钱有余,俩人眼馋驴肉火烧儿,又去买驴肉火烧去了。
天黑不是终点,简直是叔侄俩的保护色。
老太太拄着拐杖等到黑透,山头离家里三四里地,走路慢一个时辰也该回来了,对着大奶奶牢骚,“鸟都知道回家,他们不知道家里来,不如鸟儿呢。”
“咱们吃,不等他们,喊老大来吃饭。”老太太闭口不谈自己多给了钱,老人疼么儿,不给钱的话,也知道儿子早就家里来了,没有资本在外面溜达。
大奶奶忙去灶上忙活,家里只有长工,细碎的伙计都是大奶奶操持的,小脚一点一点的,弯着腰把火熄了。
“我去喊老大去,你小心着点,别留了火种子。”
“唉,妈,您慢点。”大奶奶忙起来扶着她起来,“要不还是我去吧,天黑看不清路。”
“我还没老呢。”老太太执意要去。
她走路慢,拄着拐杖看地上的落杏心疼,想着明天开始扎几个稻草人,树上开始结果子了,最怕鸟儿祸害。
捡起来装在衣服大口袋里,青杏子她也不白浪费了,酱油腌来下饭吃。
自古以来地主,没有一个不是精打细算,鸡蛋里面算出骨头来的,听东厢房里面咳嗽,她一边喊一边推门,“老大——”
里面便是一阵声响,老太太闻着烟气,一下就变了脸,看王乃昌还歪在炕头上,手里一把来不及藏起来的大烟枪,只觉得天旋地转,“老大——你——”
王乃昌扑跪过来,烟雾缭绕中好似一张青面獠牙鬼,地上几个指甲大的青杏滚落,老太太踉跄倒地,一只手死死拽着王乃昌的袖子,“不如死去!”
恨啊,恨的头脑发昏,恨当年为什么给他染上了烟瘾。
给人骗了,老大读书下功夫,伤寒又高热,后面退烧了又久咳内脏疼,不知道什么病,听说有□□,增福添寿。
没成想,竟是毒药,不过几年,人就成了这样。
满屋子的灯光,她看不清儿子的脸,是人是鬼,到底是什么孽啊?她好好的儿啊!
到最后一口气,老太太都没有咽下,王乃昌又气又怕,跌跌撞撞往院子外面喊人,嘶哑声划破刚刚开始的黑夜,“来人,快来人,请郎中去——”
大奶奶小脚女人,跑又跑不快,一时之间没主意,家里请的长工在喂骡子,忙跑出来听喝,“请什么大夫?洋医生还是老大夫?”
请哪个?
大奶奶不知道,只看着大爷,他跟个木偶人一样坐在椅子上,眼眶深陷两颊骨气,带着褪色的潮红而不作声,不敢看向老太太,他深恨、深悔、又深难。
跌跌撞撞冲到外面去,“不如死去,不如死去啊——”
大奶奶要追,只低声喊着他的名字,想让他留在这里,“乃昌——乃昌——”
“我对不起妈,是我惹她生气,我也对不住你,”王乃昌扭头来对着她说话,半身月色披肩,他从未那样看过大奶奶,“我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爸爸!”
两人想起来桑姐儿,想起来小儿子元熊多病的身体,心中都是窒息的痛啊。
大奶奶再没有心思拉他,又惦记陪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只含着泪啜泣,看长工还等在边上,“都请,都请。”
“大奶奶,药钱。”
大奶奶身上是没有钱的,慌忙去房里取了自己的私房,一盒子全拿出来,“都拿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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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管不了
长工把辫子绕在脖子上几圈,匆匆牵了骡子开大门出,便看前面火龙翻涌,有兵丁嘈乱脚步声,一眨眼便涌到门前,他来不及关门,便被打头一个兵丁把人一把推开,“让开,捉拿要犯!”
火把从大门一直过二门,进了垂花门人散开乌泱泱一团乱,人人都知道这是青县的大地主,现如今坏了事儿了,抄家检产不能便宜了大当官的,下面穷当差的四处乱翻,也要趁机蹭点油花。
有人入正厅明间摸到一个佛手摆台,忙踹在怀里鼓囔囔的。桌椅板凳推拉晃荡,不过十几个人闹的家里沸反盈天。
田有海要去东厢房后找王乃宁,看见东厢房门户大开,两个差爷抢东西呢,忙进去从这个手里夺下来砚台,又从那个手里抢过来毛笔,“你们手脚怎么不干净呢?只是来抓人,又不是抄家——”
见他们又拉开抽屉把里面的画轴紫扯出来,“你给我放下,那是我们爷的画——”
哪个能听他的,这里没有当家主事儿的人,又有洋人撑腰,有一个开始拿的,其余人不拿都觉得对不起自个。
其中一个看田有海气的剁脚,不由讽刺他,“你装什么?这不是你举报画押的,说你们东家二爷是拳匪,这是砍头的罪!”
要说贪墨一点东西算什么,你田有海原本是王家的佃户,这叫卖主求荣,戏文里是要受刮的。
卖了东家得好处,匀给大家伙一点怎么了,就是怎么也没想到,王家二爷是拳匪,田有海的画押书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田有海气的结巴,一肚子的谋算说不出口,茶壶里的??x?饺子,烂了都倒不出来,“我——哎——这没让你们抢东西啊,土匪啊!”
他出的好主意,这雷天生不是想要这院子吗?
王家又不肯给,所以他就那么一寻思,想到了个绝妙的好主意,就说王乃宁是参与杀死邻县教士的拳匪,这不是巧了吗,王乃宁拳打的确实还不错。
如此便能一举三得,一来呢,吓唬吓唬宋家,这院子拱手让给雷天生,雷天生高兴了。二来呢,他不能叫老东家吃亏不是,由他出面问雷天生要些好处,最起码要给二爷安排点官面上的事儿做做,混个职务王家也高兴。三来呢,县令抓不到人愁的要上吊呢,这不正好对上对外都有交待了。
就是王乃宁得吃点苦头,去牢里面待几天,最后风声过去了再给放出来,这不就是大事化小,一石三鸟嘛!
哪里想到,这群穷当差的见钱眼开,都觉得他举报了王乃宁,王家要砍头,拿出抄家的德行来了。
这真是白纸沾了墨,不是黑,也是黑了。田有海觉得自己那一肚子的谋算,现在说出来怕是没有人信了,他也不知好好的算盘,怎么就乱成了这样。
他只好去扒拉王乃昌,“大爷啊,我的大爷啊,您抽大烟傻了吧,您看看,这家都搬空了,您倒是说句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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