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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兴怀加入翻译组之后,叶景博请大家吃了一顿饭。地点选在公司旁边的酒店,预定了最好的包厢,荤素菜品一应俱全,可见叶景博的用心。

席间,何兴怀举杯,面对徐白道:“我刚来,啥也不懂,得亏你指点。”

徐白与他碰杯:“指点谈不上,希望能一起进步。”

她倒了半杯啤酒,但只喝了一小口。

何兴怀比徐白诚恳,闷干了一瓶二锅头,酒后吐真言,话也变多了:“我今年二十四岁,在巴黎工作两年,经人介绍,回国来了恒夏。”

他夹起一支螃蟹腿,用后槽牙咬断了蟹壳,拿牙签剔出肉来,嘴里还在说话:“本来想做口译的,那样挣得更多,但是口译要门路,我交际圈子窄……”

周围几人连声附和。

赵安然微微抬头,先瞥了徐白一眼,随后才看何兴怀。

手中端着茶色玻璃杯,赵安然透过杯中酒水,观察何兴怀被灯光拉得扭曲的脸,他意味不明地暗暗发笑,话却说得热情周到:“你来了恒夏,我们就是同事。”

赵安然道:“咱们工作氛围好,任务轻松,偶尔加个班,都没什么压力……啊对了,食堂特别好吃,我推荐鸡汁包。”

徐白接起话题,开始讨论食堂。

这一顿饭吃到晚上八点,同事们三五成群离开了。

恰巧技术组又在加班。徐白准备走的时候,接到了谢平川的电话,他让她站在酒店门口,等他开车过来,和她一起回家。

徐白道:“可是今天……我们同事聚餐啊。”

即便是隔着一个手机,谢平川的声音也很好听:“刚好我下班了,顺路来接你。”他拿着车钥匙,宽慰徐白道:“让同事看见也没关系,我们迟早要发喜帖,你怕什么呢?”

徐白咬唇,答不上来。

她犹豫片刻,终归顺从,听话地站在酒店外,安静地等候谢平川。

酒店距离公司很近,没过几分钟,谢平川就出现了。他把车停在徐白面前,看着她坐上副驾驶——他疑心徐白妥协,正是一个机会。

“今天是十一月七号,”谢平川道,“你回国五个月了。”

他打开车上的暗格,从中取出一个红盒。

想到刚才的“发喜帖”,徐白似有预感。但她不敢看他,她刻意去看窗外,夜深露重,灯光撩开人影,月色稀稀落落。

若要她讲,那么北京的晚上,和伦敦的晚上,其实相差无几。一样的大城市,一样的行色匆匆。

城市中有车马纷纷同白昼,也有万家灯火暖夜风,谁不想要一方居室,琴瑟和鸣……可惜生活充满变数,未来难以预知。

哪怕听了很多情话,做了很多亲密事,她仍然担心风花雪月,只是一场浮光掠影。

无人给她忠告。她唯一知道的是,从年少开始,自己就被拴牢了。

徐白倚着车窗,神情迷茫。

酒足饭饱之后,容易胡思乱想——她这样自我调侃。左手就被牵了起来,被谢平川握在掌中。

他先是恭维了一句:“你的手指很好看。”然后,单独挑起无名指:“这里还缺点什么。”

徐白回眸看他。

秋夜凉气袭人,玻璃窗挡不住。谢平川半低着头,眉眼浸在灯光中,唇边也带着笑——凝视的时间久了,心底便多了暖意。

徐白挪不开目光。

她道:“哥哥……”

“戴个戒指怎么样?”谢平川打开盒子 ,露出天鹅绒的里垫,以及一枚精巧的钻戒。

他一定是筹谋已久,想好了措辞,照顾她的情绪,丝毫不隆重。他把戒指拿出来,戴在徐白的无名指上,然后俯身亲吻她的手背。

小心翼翼,生怕她不答应。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有生以来,大概是第一次。

徐白沉默半晌。

她收回了手,把戒指拔下来,放进盒子里,重新塞回暗格。

当然还需要借口,徐白编造了一个:“钻戒太贵重了,你帮我保管吧。”

思维绕成了麻绳,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她自己解不开,身陷囹圄,还想留下退路:“也许将来……”

徐白的话尚未说完,谢平川便打断道:“我理解。”他此地无银三百两:“没关系,我很高兴,说明你认真对待,不会敷衍了事。”

谢平川的神情,可不像高兴的样子。

他启动汽车,握着方向盘,开上回家的路。而且开得很平稳,不过一路无话——并非谢平川故意冷场,事已至此,闲聊也显得尴尬。

到家之后,谢平川去了书房,继续忙他的工作,忙到夜里十一点。

期间徐白心怀忐忑,洗完澡在床上等他。

徐白擅长换位思考,她假设自己是个男子,策划了很长时间,谨慎地向女友求婚,结果被当场拒绝,毫无余地……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可她并不想让谢平川生气。

她沮丧地趴进被子里,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所以当谢平川来到卧室,徐白拉住了他的袖子,灯光与人影重合,落在衣柜的木门上,谢平川略微靠近,像在含蓄观赏她。

他的影子是笔直的,目光也没有偏移,他和徐白说:“你的嘴唇没有血色,是身体不舒服,还是遇到了烦心事?”

徐白觉得他明知故问。

她道:“心里堵了一块,你亲亲我,我才能高兴起来。”

谢平川没有关灯,他当着她的面脱衣服,像他这种外表没有缺点的人,大概不怕在灯光下袒露,但是放在今日,又有了别的意思。

徐白坐在雪白的被子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倾身压下来的那一刻,徐白就主动躺倒了,双腿绷直又张开,缓慢地蹭过床单。

她顾盼生姿,他却心如止水。

谢平川亲了她的额头,关掉卧室的台灯,恰如往常一样,将她抱在怀里:“睡吧,晚安。”

徐白放松的心弦,倏而重新绷紧,她小声应道:“晚安哥哥。”

这一夜她睡得不太好。

半梦半醒时,总觉得谢平川要走——假如不在乎,就不会失态,可是她最在乎的人,只有谢平川一个了。

她不知自己害怕什么,极度困乏,有些心悸,睡不着的时候,就紧紧抱着他。谢平川换一个睡姿,徐白就以为影响了他,她识趣地拉开距离,心里又空落落的。

到了最后,徐白光脚下地,从沙发上抱来毛绒兔子,躺在了大床的另一边。她还拿出一颗珍藏的纽扣,摆到了一旁的床头柜上。

终于勉强入梦。

这夜下了一场雨,水色空濛,映照秋末初冬。

谢平川醒的比徐白早。他拉开被子,余光不见徐白,侧过脸一瞧,发现她在角落。

他穿着拖鞋起床,走近落地窗前,从帘幕的缝隙里,看到雨水浸染的清晨。铅灰色的云朵蔓延至地平线,一轮朝阳被云翳兜头盖脸。

谢平川把窗户关得更紧,然后走回床边,给徐白盖好了被子。她抱着毛绒玩具,呼吸均匀,闭着眼睛,并未留意他的接近。

徐白之所以醒来,是因为电话铃声。

每周四的早晨七点半,家里的固定电话都会响。谢平川不让徐白接听,每次都是自己接了,徐白之前毫不在意,今天却是倍加关心。

谢平川如她料想,站在客厅,拿着听筒,低声答话道:“工作很忙,暂时没有假期。”

电话另一头,是谢平川的父母。

他的母亲想念儿子——她定居美国加州,儿子却执意回国,算来算去,还是为了一个小丫头。

谢平川的母亲道:“既然你抽不出空,我和你爸去看你呢?你们前几年忙创业,春节都不回家,今年再不回来,你姑姑、堂哥,你那一帮朋友……”

母亲话语一顿,叹气道:“还有我们老两口,都很想你啊。”

说起来,谢平川的父母、关系近的亲戚、大学时代的人脉,几乎都扎根于加州。他当年只身回国,基本没有人支持。

可他的少年经历,又与普通人不同。

那时候,父母常年在外,留他一人在家。

每晚放学回来,与他作伴的人,也只有徐白一个。偏偏他自尊心极强,不可能和外人倾诉,假如没有徐白,生活会相当煎熬——毕竟他当时年纪不大。

徐白岁数也小,可是活泼开朗。她围着他绕圈,一口一个哥哥,一会儿是:“哥哥,你会写程序吗?那种小黑框,可以画出爱心。”

一会儿又是:“哥哥,我看到你就好开心呀。”

她还经常说:“哥哥是我的榜样,我要向他学习。”

她说过不少类似的话。日久天长,蚕食鲸吞,占据了他的潜意识。

谢平川回国之后,最顺遂心意的日子,莫过于同居的四个月。他在电话里和父母说:“明年春节要是有空,我带她去加州见你们。”

谢平川说的是“去加州”,而不是“回老家”。其中的差别,一听便知道。

他的母亲心中有怒,脸上还笑道:“好啊,是小白吧?”

谢平川道:“是她。”

后面跟了一句:“只可能是她。”

话筒沉寂两秒,母亲试探道:“你们快结婚了吧,将来要是有了孩子,在北京准备好学区房……”

徐白不答应求婚,谢平川无计可施。但他依然回应道:“我找好了幼儿园。”

谢平川说的是实情。

不过他的母亲却听出,儿子再也没有打算,要定居于美国了。

谢平川的父母注重养生,保养得当,虽然他们年过五十,但从表面上看起来,远比实际岁数年轻。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心态却与从前不同,总盼着一个圆满——比如一家三口团聚。

母亲叮嘱道:“你在国内要是累了,别忘了回加州,你的家在这,爸妈都在呢。”

谢平川笑道:“好的。”

言罢,通话结束。

谢平川回过头,刚好看见徐白。

徐白站在地毯上,叫了一声:“哥哥……”许是夜里受风,嗓子有点哑了,十分惹人心疼。

她问:“你在和爸爸妈妈打电话吗?”

“他们让我去加州,”谢平川实话实说,“不过最近工作忙,我打算春节抽空。”

他见徐白穿着睡裙,衣领又低,裙摆又短,担心她真的感冒,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徐白忽而抬头,攥紧了他的手指。

谢平川表明心迹道:“我想带你见父母亲戚,虽然他们早就认识你。”

徐白轻轻“嗯”了一声,主动贴近谢平川怀中。

随后几天,风平浪静。

只除了在办公室里,徐白要指导新职员,帮助他在实习期转正。

何兴怀与别的同事不一样,他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待了不到两天,从家带来铁艺笔筒——法式设计,镂空艺术品。

他把笔筒放在桌上,又添了两个花篮,一左一右,悬空于办公桌边,盛满了香根鸢尾。

虽是假花,却别有情调。众所周知,香根鸢尾是法兰西的国花。

何兴怀和徐白闲聊:“恒夏的企业文化是什么样?我巴黎的那家公司,大家都喜欢在桌子上啊,墙壁上啊,做些个人风格的装饰。”

徐白道:“你装饰自己的桌子,经理一定没有意见。”

言罢,她拿出准备好的材料。

“这是法语规范文档,”徐白把文件递给他,“技术部的新要求,我给你打印出来了,今天下午之前,请你阅读全文,按要求翻译完三十条句子。”

徐白公事公办,没有闲扯的意思。

何兴怀推了一下眼镜,应承道:“下班之前吗?没问题的,我的法语很熟练。”

此话不假。

徐白走后,何兴怀翻查文件,潜心尽力,始终保持安静。

直到午休时间。

同事们陆续出门,偌大的办公室里,宽敞明亮,吊灯晃眼,赵安然立在灯下,拉紧外套的拉链,邀约道:“何兴怀,能和你一起吃午饭吗?”

“不急,”何兴怀指着文件道,“我把工作弄完。”

赵安然垂眸看他,笑逐颜开:“徐白给你的文件吗?”他落座在何兴怀身边,以前辈的态度指点道:“其实在我们组,就像念书一样,要想拿到distinction,最好能超额完成任务。”

何兴怀不解其意:“这话怎么说?”

“哎,我才工作四个月,”赵安然笑着偏过脸,勾上何兴怀的肩膀,“一点微小的经验,对你有帮助就好。”

何兴怀抚着文件,试探性地询问:“你最近的kpi考核……”

“大部分是outstanding,也有extraordinary,”赵安然摆了摆手道,“当然了,比起徐白,我还是差得远了。”

何兴怀便忍不住请教:“那要怎么超额完成任务?我法语很好,很熟练。”

桌上的文件正摊开着,电脑屏幕光影闪烁,风从窗户吹进来,铁艺花篮轻轻晃动,赵安然拨弄了一下塑料鸢尾,笑道:“这样吧,我教你几招。”

他们在办公室待到一点。

下午开工时,天色阴沉,云霭浮动,站在落地窗前一望,能见到亮蓝色的闪电。

徐白端着一杯苹果汁,自言自语道:“晚上回家会下大雨。”她低头喝果汁,忽然被呛到,咳嗽了一声,有人拍了她的后背。

那人正是何兴怀。

何兴怀道:“徐白,咱们能不能加快进度?你要我做的句子翻译,我都搞好了。”

徐白果汁没喝完,就去检查他的成果,检查不到一页,徐白便说:“你的翻译方法,不符合文件规范,我们不是在做传统笔译,必须配合技术组。”

何兴怀用手撑着桌子,中指微微抬起,有一拍没一拍,缓缓敲打桌面。

他道:“技术组要求的那种翻译,我也做了,我搞了两份,但是徐白……”

徐白听他叫自己,抬眼看他。

何兴怀没来由地想表现,想一展宏图,想一飞冲天,他指着屏幕道:“我给技术组长发了邮件,按照我们法语的构词格式,让他们修改目前的文件规范。”

徐白乍一听闻,只觉得头大。

凉风吹过她的发丝,她理了一下头发,勉为其难审视邮件,眼神越发冷了下去,到了后来,说话也没有温度:“何兴怀,我们需要谈一谈,关于技术组的工作……”

附近还有别的同事,何兴怀反而像导师,耐心给徐白讲解:“法语的构词模式,你不会不懂吧?关于副代词这一块,难道我写的不对吗?”

徐白一声不吭,努力组织语言。

何兴怀以为她认同,振振有词道:“如果技术组不能理解我们,我会约见技术总监。总监叫谢平川吗?我听说过他,斯坦福毕业的,视野大一些……”

徐白打断道:“你工作不到一个礼拜,还不熟悉业务流程,提的意见都没帮助,我这么说,希望你能接受。”

她站直了身体,拿起桌上的文件。

诚然何兴怀法语水平高,思路也很清晰。但他有一股倔劲,脑子也犟,如果措辞委婉,徐白怕他听不懂。

她直言道:“你在巴黎工作过,知道越级是职场大忌吧,如果你真的有意见,每周一和周四的组会上,一定有你发言的机会。”

今日天凉,室外正在下雨。

雷声倏而响动,雨水刮上窗扉,好在办公室有空调。女同事多半年轻,仍然坚持穿裙子,徐白就是其中之一。

她穿着一条连衣裙,外套一件羊绒风衣,裙摆比膝盖高一寸,腰间系着米色缎带,搭配妥当,赏心悦目。

何兴怀冷眼旁观徐白,竟然说出口道:“你和谢平川的关系,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就学会了靠领导上位。”

他声音不大不小,周围也有人听到。

徐白脑中“嗡”了一声,反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你进翻译组不到一周,为什么对工作不了解,对风言风语这么上心?”

风言风语,她用了这种词。

虽然她和谢平川同居是事实。

她不擅长撒谎,脸色微变,语气也急促,正中别人下怀。

徐白的话中有指责意味,何兴怀便不甘示弱道:“我关心工作,你根本没看到,我的翻译结果,你就扫了一眼,算什么导师呢?”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却无人开口插话。

徐白盯着他的屏幕道:“我刚才告诉你了,你不能为技术组指定规则,我们应该服从规范。”

“像你服从技术总监那样?”何兴怀压低声音,因为工作被全盘否定,他话中带气道,“我说你啊,徐白,张开双腿挣钱吗?我在法国的时候,见多了你这种婊.子。”

最后一句话,嗓音很小,窗外又是哗然雨声,周围怕是没人听到。

徐白却听得清楚,她当场撕了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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