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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公羊月走了,那些兵痞挤上来,左一句夏侯少侠,右一句夏侯少侠地劝,指着皇天后土发誓,教他莫与同门生气,闯江湖有防人之心是常事,既是不信,他们就用行动证明便可,说这几日定要多做几件好事积德。
夏侯真身心疲惫,默然点头。
那头头佯装迟疑,又再添了把柴,加了把火:“我看那位少侠似有不满,若是为难,我们还是离开此地便好,当年在秦国被充兵役,虽非本愿,但终究害了同袍,就当而今是报应轮回。”
“说的哪里话,只要以后同心戮力便可,谁生来不犯错,何况也是世道维艰,”夏侯真摇头,叹道,“至于他,他只是脾气坏点,心还是好的。”
等夏侯真也离开,这几人立刻收起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其中一个小弟回头问:“苗大哥,那件事我们还做不做?”
“做,怎么不做?送上门的好事,真是做梦都要笑醒。”开口的叫苗定武,也就是那夜公羊月破庙所见醉酒之人,比起同行要虚长几岁,眉骨高,五官松,略大气,一张瘪嘴常年抿着阴冷笑。他按扶着那小弟的后颈窝起身,掸去膝上尘埃,望着那抹出尘的背影消失的方向,露出不屑:“等我们进了绵竹城,好好干一票大的,等劫到钱,天南地北这么一走,就是他剑谷,也休想找到咱们!”
“可是那两个小子……”
“两个乳臭未干的愣头青,还想跟老子斗?呸!老子上阵杀敌时,他们还在娘们儿怀里喝奶!”苗定武拿手指轻轻抚摸高肿的下颔,抽痛一声,哼道,“什么剑谷高徒,当自己哪根葱,有机会做掉,给那些高门大派也来点颜色瞧瞧,要他们晓得老子的厉害!”
小弟忙问:“那我们现在做甚么?”
苗定武朝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皮笑肉不笑道:“做甚么?当然是做好事喽!”
夏侯真在绵竹附近又打探了一圈,确定先前偷鸡摸狗,扰乱治安的正是苗定武几人,便再往破庙告诫两句,哪知人全不在,四处走了走,回头就撞见那几个莽汉真到处“积德行善”,他转念一想,虽然错失了一次让公羊月表现的机会,但能教化他人,免去武斗,倒也是种善果,于是也尽诺言,替他们疏通,分散到几户人家,先做些长短工的活糊口。
公羊月每日在窗前,冷眼看他进进出出。
直到三日后,夏侯真拎着些猪肉和菱角回来,路过窗下,公羊月想他甚少下庖厨,最多也就会煎个蛋,突然倒腾起肉菜,觉得十分古怪,便叫住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哪想到夏侯还反问他。
公羊月撇嘴,盯着他手里的筐子,夏侯真这才反应过来,解释说是苗定武几人安定下来,干了两天活很卖力气,东家手头盈余,打赏了些吃食,他们几人一凑,便分出些做谢礼,还连连感叹:“没想到几个大老粗还有这份心,自愧弗如,我看再等两日,差不多也就可以离开绵竹……”
难道真是自己多思多虑,错怪那几人?
不,不可能!
公羊月又气又不安,换作他人,或许自己也已动摇,但当年秦军破城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教他难以释怀。他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所谓的八字不合,气场相悖,一看到苗定武那张脸,他总会不自觉认定那不是个好人。
剑谷修身养性,教出的弟子也多心性单纯,喜怒哀乐只差没拿笔墨写在脸上,相比之下,公羊月则要藏得深些,喜不会露喜,生气的时候反而带笑,叫夏侯真这般耿直的,根本摸不出他的心思,总是碰一鼻子灰。
不过这状况多出在前几年,相处久后,夏侯真虽依然觉着他反复无常,但基本的情绪隐隐也能有所感觉。
眼下气氛有些紧张,看公羊月嘴唇翕张,似要开口的模样,夏侯真疑他听过自己夸赞,又要说姓苗的几个坏话,便先一步止住:“事已至此,你不必劝我……”
公羊月倒不是想劝,只意欲将自己百思不解的直觉与他分说,可人既这般开口,倒像他故意找茬为难人一样,便索性自嘲道:“劝?谁要劝你,事不过三,第一次劝那是看在你我情分,第二次是发好心,第三次……那叫贱!”
说完,公羊月重重拉上窗户。
“阿月?”
夏侯真拍窗,公羊月直接落闸,看映出的影子还锲而不舍,他又抬手,在里头反拍了一把,把人唬退后,没好气道:“怎么,这么赞同我的话,还要敲窗户提醒?”
外头的人果然安静下来。
公羊月呵出口气,冷冷道:“晚饭不必叫我,还有……那什么,猪肉和菱角不要同烩,会腹痛。”
夏侯真看了眼紧闭得一丝风也不露的窗格,又瞧了瞧手头的肉块与油纸包着的菱角,“呀”了一声,匆匆放下东西改往外走,只担心苗定武几人不识,同吃中毒,毕竟走之前他们还正高谈说难得有空,晚间叫上兄弟,一块儿吃一餐猪肉炖菱角。
听见外头再无动静,公羊月推窗,低头看见堆在墙下的东西,朝桌案腿踢了一脚撒气,大步生风出门去,把肉菜拎进屋,对着那一纸包的菱角发呆——
按理说这玩意八月才收,而今才四月,根本长不出来,即便有,也不过是陈年货。有些刻薄的人家确实会拿吃不完的陈货打发下人,但那也该是在江南,毕竟巴蜀并不盛产此物,有也是稀罕,怎么可能囤吃一年?
公羊月拿起那纸包反复看,最后以手指摩挲,送到鼻翼下轻嗅,嗅着点淡淡的甘草当归香,那是城中药堂常有的味道。
这东西根本不是打赏,而是花钱收的。
那苗定武收菱角做甚么?只是为了捉弄人,那也太不上道,他们住在客栈,只要把食物交给厨子,自然会露馅。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以夏侯真的好脾气,无论什么时候发现,都不会认为是有意为之,只会当无心之举,那么他定会回头跟人提醒,苗定武就是故意要引他去。
公羊月心中一紧,有些担忧想往外跟,自己那个死脑筋师兄多半要吃亏,可真到了门前,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吃亏才长记性,免得夏侯真老是有诸多理由不相信自己,等人露出真面目,他自会乖乖回头。
想到这儿,公羊月把东西扫下桌,伏在案上,安心候着。
诚然,确实如他猜测的那般,苗定武故意引人前去,又露出马脚教他晓得众兄弟今晚要放火打劫,他们在饭菜里下了蒙汗药,要将人用烟熏死,夏侯真被绊住,只能先回去救人。
洗心革面做好事的日子里,这些兵痞不仅赢得人心,还趁机摸清了城内外的坏境,对于这种涉世不深,又自恃武功的少年才俊,以诡计埋伏刺杀,不过轻而易举。但夏侯真毕竟是七老的孙儿,一击夺命仍然艰难,但这假设是对其他不入流的蟊贼而言,像苗定武这样出身沙场,经历过千锤百炼又死里逃生者,自然知道人性的弱点,更明白补刀的重要性。
他挟持了东家的小儿子,用他威胁东家夫人,告诉她只要用那柄带毒的匕首,趁夏侯真背她出火场时,刺他一刀,就放过他儿子。夫人惶恐,只能应下,可心里又不愿真出手伤人,只盼着救星降临。
然而来者只有个单枪匹马的少年,妇人怕他不敌,恐惧加深,又被早已备好的断手刺激,立时便狠心动手。
这户人家在绵竹久居,绝无勾结的可能,只能是有人设计。
夏侯真中刀,将妇人打晕,强撑着封住自己的穴道,压下毒性,出入火场将昏迷者悉数拖出,而另一边,苗定武带着人趁乱劫掠,夺路奔逃。离着近的百姓也纷纷醒转,忙着扑火,见风吹连片,也不担水来救,改将就近的屋子推倒围圈,不叫火势蔓延。
将最后一人拖出后,横梁塌落,一团肉摔在脚边,夏侯真才发现是户主已经死去的儿子,他将孩子放到妇人身侧,握紧长剑,寻着足迹追出绵竹城。
他哪里会想到,劫掠的恶人不急着奔逃,反而嚣张地在城外等着他入网。
————
外头响了两声隆隆的震天雷,公羊月手一松,下巴磕在桌案,整个人霍然惊醒。未添的灯油燃尽,屋内灰暗无光,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两页无法合缝,被风拍打得哗啦作响,他起身去关,转头寻不到备用的灯油,踢开门去叫小二。
天幕上铺陈着巨大的黑影,似云不似云,倒像是未散去的黑烟。
“客官,您要的灯油。”
“外头发生何事?”
“有几户人家遭了贼,房子走水烧塌喽,幸好一场及时雨。客官放心,离咱这远着呢,不过城中生乱,这大半夜可别瞎凑热闹。”小二多嘴一句,余光瞥见他腰间的银剑,立刻闭嘴,赶下一间的客人帮忙去。
公羊月拿着灯油没回屋,而是去敲邻屋的门。
屋中无人相应,推门而入的瞬间,他猛然反应过来,夏侯真还未归来。桌上的刻漏指着亥正,离下午出门,已过去好几个时辰,正常情况人早该归来,难不成那个姓苗的坐不住,小二口中的遭贼与之有关,夏侯真撞破“好事”,追缉恶贼去了?
“哼,叫你不信我,若早相信,哪里还会出这么大的乱子!”公羊月自言自语着把屋子点得透亮,坐在席间等他归来。
起初是得意,想他回来,自己必要酸上两句。
而后是痛快,想他淋得个落汤鸡,又吃了哑巴亏,才会知道固执是错,至于遭贼和走水,自有府衙的人处理,无甚相关。
但最后,剩下的只有无限的恐惧——
夏侯真一直没有回来,夜风扑门哗啦哗啦作响,每一次都疑作有人,但每一次打开,却只有狂风急雨,疏叶落花。慢慢地,公羊月慌了,他想过夏侯真可能会在那些人手上栽跟头,但从没想过他会死,毕竟他这个师兄,武功高强。
可杀人,有时候靠的不仅仅只是武艺和剑法。
“小二,小二!遭贼的是哪几家?”公羊月坐不住,冲出门去,斗笠蓑衣全没披戴,只讨了把油纸伞。
小二唬了一跳,哆嗦指了个方向,不是他不想说,是这大半夜的又不是挨在边上,没个千里眼也弄不真切。问过等同没问,就这一点线索,即便用眼睛看都能看出来,公羊月心里顿时有些后悔,心想前两日不该怄气,至少也该打听打听,夏侯真究竟做了个什么安排。
看剑客一股脑冲进暴雨中,小二攀着廊柱大声唤:“客官,风大雨大,这么晚,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送伞!”
公羊月把伞夹在肋下,根本忘记撑,小二觉得好生奇怪,哪有给人送伞自个淋着去的?可是他哪里知道,公羊月心意已乱,尽管他嘴上并不承认是“救人”,尽管他根本没想过,伞音同“散”。
天上划过三道红光,远远望去,犹如绽开的杜鹃——
那是剑谷的传讯烟火,名为“子规啼血”,所有弟子随身携三枚,不是生死一线,不会擅用。公羊月心凉了一半,他知道,夏侯真意在召集绵竹周边历练的弟子,他已是平辈中佼佼者,连他都不敌,该是走到怎样的绝路?
也许,那烟火连召集都不是,而是呼吁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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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端午安康。
最近正在写结局卷,连续连轴加班快三周的我感觉已经开始放飞自我了哈哈哈,等写完就能日更到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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