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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他又犯病,我琢磨了两日,还是溜出宫去探望。

去到恭王府,正值傍晚。

我来前就知皇叔仍在宫里议事,此刻王府中只有恭王妃。从前在王府中住过,我与恭王妃还算嫻熟。她比皇叔要好说话一些,见我贸然前来,仅是口头提点两句,就要人去喊随侍他身边的人来。

我忙道不必,又撇开身后的随从,自个儿一个去往他的居处。

方才踏入院中,屋门正好打开。

出来的是随侍他身旁的人,见着我霎时一怔。

我在对方喊出口前拦了一拦,大步的过去,逕自推开了门。屋里非常的暖和,几上的小金炉里焚着香,味道是浅淡好闻的。

我步向右侧,一手揭开帷帘。

他散下长发,倚着床头坐卧,肩上搭了外衣,手里正翻过一页书。听闻声响,他抬头望来,神情微微一讶。

「您…」

「你别下来了。」我拦住他要起身的动作,走近过去,「我是来看你的。」

他恢復神情,把书搁到一边,目光越过我看去,喊着他的随侍:「朝顺,去搬张椅子过来予太子殿下。」

「是。」

我正想说不必,可他用得人手脚向来利索,一张高凳已搬到面前来。叫做朝顺的下人更在凳面上铺了锦垫。

「殿下请坐。」他道。

我瞅了他一眼,心里隐隐着恼,但又无奈更多,只得去坐下。

「殿下此次出来,东宫里的人知晓么?」他问。

「若不知晓,你觉得我可能出来么?」我反问,睇了他一眼,「你倒记得训诫我,看来,你身子已好得很了。」

他微笑,「承蒙殿下关心,臣自是好了许多。」

我抿了抿唇,还是忍下了不满。

「那便好。」我闷道。

「殿下既已亲眼确认,自是该回去了,眼下已经不早。」他又说。

我沉默的看着他。

他也看来,过会儿叹气,似要开口。

「我有一月没见你了。」我抢了一步,仍旧紧盯着他:「自上回父皇下旨,让我立妃之后,你再也没有来过东宫。」

他一怔,但不说话。

「你…」我垂下目光,「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他立刻答。

我抬眼看去。

「李簌。」他轻喊我的名字,语意温和:「你是太子,即使不是现在,往后也要立妃的,我不会为此不高兴。这段时间东宫正忙,我本不该去打搅。」

我微咬唇,低道:「那些事儿一点儿也比不上你重要。」

他看着我不语,半晌嘴角才浮现一个笑意。

「过来。」他说,拍了拍床边的位置。

我即刻起身过去,想了一下就脱鞋上了床。他又一笑,便掀开被子,把一半分了给我。

我同他相倚在一块儿,心里不禁满足。

但隐约的,又有一丝悵然。

从前我的目光总追着一个遥不可及的身影,却忽视了身旁的他。我甚至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

他对我很重要,那份重要究竟如何,我当时心里却分不清,直到以为要失去了他时才透彻。

我转头看他,虽说病已好了许多,可他的脸色瞧着仍不大好。

我心里不免再起愧疚。

当年他受了重伤,后头虽经调养,可终究是种下病根,受不得半点儿风寒。

想着,手背忽地被一抹温热盖住。

我对上他温和的眼意。

「想些什么?」他问。

我沉默,片刻才开口:「若不是当年我…」

「你知道的,我未曾怪过你。」他打断,「而且那是意外。」

「可那时我不是无心的。」我转开目光,盯着盖在身下的绸被。

当时,我真是想让那个人走失在山里,也吃上一些苦头——如同我小时那样。转瞬之间,一切都变了调,从此再不见天真。

「那些事儿都过去了。」他出声,语气轻缓:「他也不怪你。」

我沉默,一会儿才看向他,「他对你说的?这样久了,你俩还有联系?」

他对我向来不隐瞒,这会儿倒有些迟疑。

我沉默的别开眼,但不是不高兴。

我只是想到前日的一桩事儿。

忽地,感觉自个儿的手被一握,我一怔,往他看去。

「李簌…」

我微笑,「阿岑,说来也巧,前日里我出宫去长空寺,在那儿看见了宁六公子。」

他一怔,半晌才出声:「是么?」

「嗯。」我点头。

他没作声,眼眉微低。

「不过,我倒没瞧见那人。」我再道。

「六公子瞧见你了么?」

我摇头,「应当没有,我也没过去喊他。」

但我想,宁抒应也不愿同自个儿打上照面。

「这样多年了,六公子应当已不怪你。你要是对他…」他一顿,语意游移,「若你想,我可以教…」

我看向他,一笑打断:「我不想。你方才不说都是过去了,予我来说…也是。」我反握住他的手,紧紧的。

「阿岑你知道的,我当太子不过是为了母妃当年的牺牲。」我轻道:「作个太子哪里好?可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权力做想做得事儿。」

他看着我,目光柔和。

「我晓得。」他道。

我不禁欺近,把唇凑到他嘴边,轻浅的啄了一下。他的嘴角弯起,一手伸来将我环了过去。

我拥住他,同他一块儿倒躺在床上。

「李簌,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他说:「你不必顾忌我。」

我将头靠在他怀中,手滑入他的衣礽,「但我却想顾忌着你,这样,我才不至于会失去你。」

他没答腔,但抱着我的力道微微一紧。

当年那桩旧事儿,宫中许多人都知晓,却都说不清。

我知晓,母妃不仅是后宫斗争的一个牺牲品,也是朝堂权势角力的一步棋。

父皇当初严办了许多人,可那些人也是主谋者的棋子。

皇叔让我别管仇恨,说是日子要向前看。

我不怪皇叔这么说。皇叔帮了我许多,除却追查真兇的事儿,在我初初回宫,安危仍旧不定时,同父皇提请,让我至恭王府住上一段时日。

我与李长岑因此识得,慢慢的才相知。无论我做什么,李长岑总会伴着,他不管旁人,只管顾着我。

但那时,在我心里惦记着的是另一人。

当年,母妃带我搬离江南的宅子,她说是回京,要回到宫城里。

我那时年纪小,对她的话懵懵懂懂,只以为那所谓宫城是个好玩儿的地方。

而半途出了变故。

母妃为护我而死,一干随从也为我相继被杀。最后一个护我的随从,把银钱及包袱塞到我怀中,然后将我藏到附近猪圈,用布堆掩住。

我掩在布堆中,见着那随从被杀。对方在周围搜找,我不住发抖,深怕一会儿就要被揪了出去。

我在猪圈躲了两天,最后让农户发现。

那农户开始颇和善,给我饭吃及水喝,还烧水给我洗澡。我什么也不懂,想起以往母妃感谢人时,会给点儿小东西。

我拿出银钱,以及手上的金鐲珮饰。

直至现在,我还记得那农户眼神放光的贪婪模样儿。

农户拿走了所有银钱,以及我身上金鐲珮饰,带我离开,却把我丢在一个镇子…

我身无分文,为了躲藏及饱餐,受尽冷暖,变成一个人人口中的小乞儿。

这么暗暗躲了半月,我在一处巷道中被逮住。

最后关头时,有人出手救下我。

抓着我的那只手被生生削断,血花喷勃而出,一副身子跟着倒下,周围响起刀剑相击声。

一个又一个人倒下…

我眼也不眨,只是向前望去。

他穿着一袭黑衣,束着的长发随风飘盪,手里握着长剑。

那剑尖不住滴着血。

我与他的视线对上。

我怔得忘记了怕。我一直以为母妃是最好看的人了,原来不是。原来,可以有男子生得那样好看的。

他的眼睛尤其美。但那对目光极凉薄。

那时候,我还不知晓他是谁。

一直到皇叔的人找来,我才知道他叫做宁抒,是宁家的六公子。

宁抒救我,是一时看不过去。

他并没有存心,自然也不管我之后会如何。

可我怕再给人抓住,便紧紧跟着他。他牵着一匹马走,脚程也是快的,但那会儿我不知哪来的气力,就这么跟着出了镇子。

宁抒察觉,在我要跟着时,出声赶我走。之前他救我,未对我说过半句,我听他的声音低沉又冰冷,不禁畏怯。

但,我仍不惧退。

他便不理我,逕自走了。

我一样跟上。

而他不理,真是不理。他打了野味儿,逕自生火烤了,便也自顾的吃起来。我瞧得肚子不住地响,他一眼也未曾瞧来。

水也是,亦一口不曾分我。

我饿得很,同他闹了起来。他一点儿也不顾念我年纪小,丢给我一把匕首,还有柴堆,教我自个儿打野味儿生火。

不想死,就自个儿动手,他对我说。

我自小受着呵护,即便流离了半月,又哪可能就会生火了,自是又与他闹。

还没跟他走出林子,就在半途晕了。

等我醒来却是在一家客栈。

站在床边慰问我的人不是他,而是皇叔派来的人。我这才明了来龙去脉,知道自个儿其实是个皇子。

那人要带我回京。

我半信半疑,跟着才见到宁抒。

那人对宁抒颇恭敬。对方拿出一信,给了宁抒,他看完后没说半句话。之后,那人领着一票人护我上路,宁抒却也跟着。

中途遇到伏击,我让那些人护着一路退到河边,那人损失不少手下,自个儿也受了重伤。

那人将我託给宁抒,提剑迎敌。

不知是否顾及着我的缘故,宁抒迟迟未能脱出。他身上也有伤,后来退无可退,一把拽住我,往河水里跳。

水流湍急,我们即刻被往下冲。

河中有不少石块,我以为必死无疑,他用剑强行阻住水势,用足气力拖带我上到对岸。

他拽着我急步进入林子,往着深处而行。

我的手腕被他紧紧扣着,半点儿甩脱不得,身上是湿淋淋的,林中阴凉,全身都在颤抖。

不知走了多久,天逐渐暗了,我朝他大喊大叫,他毫不搭理。我用力挣扎,不知怎地,那会儿就挣了开。

不待我回神,他整个人已往前仆倒。

我骇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走上前。

我蹲下身,他两眼紧闭,一綹湿发盖在脸畔。我颠巍巍的伸手拨开那綹发丝,指尖碰在他的脸上,只觉着冰冷。

我驀地慌张,就去摸他的手。

一如方才一路,他的手心是滚烫的。

我想到母妃死时紧握着自个儿的手,也是这般热烫,可脸色也如此的冰凉,顿时哭了起来

「哭什么?」低凉的声音响起。

我一怔,泪眼汪汪的循声看去,他已睁开了眼,眼神比平常更加沉静。

「你是不是会死?」我问。

宁抒唔了一声,眼睛又闭了一闭。

「你、你别死啊!」我慌忙的摇晃他。

宁抒眉头一皱,才微睁了眼,「放手。」

我即刻松手,就听他道只是想睡一会儿。我怔怔的看他又闭眼,过了片刻,才发觉他是真睡着了。

好一会儿风吹来,我不禁打起哆嗦。我伸手,迟疑了会儿才摸住他的手,仍旧滚烫得很。

我起身,慌张的往旁捡拾枯枝。

可我看着堆了一地的枯枝,却不知该怎么生火。我想着之前看他做得方式,却怎么也生不了火。

我盯着掌心的水泡,不禁大哭。

我想,我俩就要死在这儿了。

关于那段往事儿,日后我不曾对谁讲起,就连李长岑也没有。那是我最最狼狈的时候。

但那也是我最珍惜的往昔。

我跟宁抒自然没死在那儿。宁抒事前已联系了个手下,不过我们没去到接应的地方,所以那人自发寻了来。

不过那是在我清醒之后,才知晓的事情。

当我醒来时,只觉着周身温暖。

火堆不知怎地升起来了,宁抒坐在一边,他散下长发,衣衫褪了一边,正让人裹着伤。

我坐起身,宁抒便看了来。

火光映在他脸畔,他的目光似乎跟着暖了些许。他丢来一样东西,我慌忙去接,发现是水囊。

「喝一口吧。」他道,穿整起衣衫。

「谢…」我开口,才觉着喉咙又哑又痛。

「你哭得很丑,以后还是别哭才好。」

我听他语气平和,目光离不开他唇边的浅淡笑意。

过了那日后,他对我再不是冷眼相看。

那段时日里,只有我跟他。他会与我间聊,有时候也会跟我讲京中的事儿。我不觉以为自个儿予他来说是特别的。

后来才发觉,他其实从不曾讲自个儿的事儿。

在韶城时,为了甩开跟踪的人,我同他只能暂待在讲经堂里。堂上僧人正讲解着经文要义,我半句也不懂,正想问他,却见他似在沉思。

不知想及什么,他的神情不再冰冷,温柔的彷如初春冰雪消融。

我从未见他这般神态。

往后…回到京中,我再不曾见过他。

经由李长岑,我知晓一些他的事情,知道他早脱离了宁家,是为了还皇叔的人情,后头才会一路护我。

我回宫成为了皇子,他仍在江湖。

不过,不知何故,江湖上再也无他的声息。我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出,直至父皇让我去崧月书院。

我在那儿见着他,实在喜不自禁。

可在那儿,我瞧见了,他对一个人露出在韶城那时的温柔神情。

那个人什么也不是。

在我什么也不是时,他却也未曾这么对我过。

我以为成了皇子,或许能有些不一样了…

原来,也不是。

他不曾喜欢过我,予他来说,我只不过是从前的其中之一。

我从未走进到他心里。

而他对我说,其实你心里已有比我更重要的人。

我不肯相信,但也隐隐动摇。

在与他分别后,我回去宫中过得并不好。母妃死了,而母族在朝中势力早被削弱,我无依无靠。

父皇必须公正,他不能偏颇,即便他有心…

皇叔出面,寻了一些教人无从反驳的藉口,就这么带我回去王府。

其实,当时我谁也不信。我只是选择了一个比较容易生存的地方。

李长岑比我大了一岁,加上我又是皇子,他什么都让我。无论我如何刁难,他从不曾发过脾气。

我觉得他不懂。他的一切太美好,如何懂得我所经歷的。

偶然的,我发觉到他隐瞒住的一个毛病。

他对路…不大能识得,即便已走过了好几次。

我忍不住作弄他,一次次把他甩开,自个儿一个跑了。他在很晚的时候,才让王府侍卫寻了回来。

皇叔询问,他却说是自个儿贪玩儿忘了时辰。

他被罚跪在院子里。我去看他,他对我说:以后你有我的把柄了,那么可以试着信我一点儿了么?

宁抒说得对的。

那么多年来,伴在身旁的是李长岑,不是他。

在我心里的人不是他。我却为了长年的一个执着,从不去正视心意。

我使计要让那人吃苦头,没想到反而害了李长岑。他受重伤,昏迷不醒,皇叔得了消息,火速派人来接。

我跟着回去,对皇叔坦承一切都是自个儿的错。皇叔面色沉沉,让我回宫,自个儿去向父皇交待。

我只愿他能好好的,自此…再也不见也无所谓。

父皇知晓后,倒没有我预想的盛怒。但他还是生气的,将我禁在宫中一月。

间中,只有宁皇后来探我。

我喊宁皇后为母后,可其实与她一点儿也不亲。她似对关係浅淡不以为意,两三天就来看我一次。

通过宁皇后,我知晓他已醒了,身子也一天好过一天。

我安下心,想着见他,但又不敢…

我才发觉,比起得不到宁抒,失去他才是最可怕的。

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待在宫中学习,哪儿都不去,逐渐收敛了任性。

过了半年,我听闻他受了皇叔的令,去往江南一带。他离开京城,皇叔进宫来,特意来看我。

皇叔并不恼我,然后说他也是,始终不曾怪过我的。皇叔让我来年一样赴王府的春日宴。

我应了,但到了那时候却不自禁寻了藉口,随宁皇后到京郊的别院休养。

没想到该在京中的他,却出现在别院。

宁皇后屏开旁人,留他与我说话。

「你始终不愿见我,所以我就来见你了。」他神色温和,带着笑意:「李簌,在你眼中,我便是那般小家子气的人么?」

我怔怔的瞧他。

他瘦了一些,模样又似比年前成熟。

想着,他已往我走近,朝我伸手。我的手教他拉了去,搁到他的掌心里。我隐约低眸,不禁用力一握。

耳边听到他说:「我不曾怪过你,那不是你的错。」

「可我却怪我自个儿。」我抬眼,声音不禁颤抖:「我差点儿失去你。」

「那么,你别再避着我吧。」他一手把我拥了过去,在我耳旁低语:「李簌,无论如何,你永不会失去我。」

我靠在他身上。

「我也不会再逃避了。」他轻道。

我起身穿衣。

身后传来动静,一件外衫便披到肩上,我转头。他对我微微一笑,一手扶在我腰上轻抚。

我将脸微倾,同他轻吻。

「这样快便四更天了?」他松开我的唇,声音低低的。

「嗯,你再睡吧,我自个儿出去就行。」我道,继续穿衣。

待到穿整妥当,我站起身,正要招人进来梳头时,不禁又转去瞧他。

他果然没睡,而是侧卧着,发丝散在枕上,一手支额,脸上掛着笑意,一双眼眨也不眨的往我看来。

「看什么?」我不禁赧了脸色。

他摇头,但一手朝我轻勾。

我心头隐动,终究没忍住,便近前低身,立即被他拉了一把,再与他缠绵依依。

时至今日,互通心意已有几年光阴,可我与他之间能够相聚的日子却越来越少。

两年前,我更让父皇立为太子。

自然,中间我并不是没使过手段…

皇叔及宁皇后自也是帮了一把,而他更一直、一直都在我身旁。

只要我需要他,他万死不辞。

可我想得,不是这样。

我只愿他好好的。他不必为我做些什么,更不要他为我牺牲。

此次,若不是为了我的事儿,他也不用冒着风雪赶回京,因而又犯了伤风。我抱住他近来有些消瘦的身子,将脸埋到他肩窝。

「李簌。」他忽开口:「你不会失去我的。你要我的一日,我便在一日。」

我无声点头,又紧紧抱了他一把。

隐约听得屋门推开的声音,是昨晚与我一块儿来的随侍。

「快过四更了,你快回去吧。」他道,率先松开手。

我看着他,欲起身时,仍旧忍不住拉住他,然后低身吻了吻他的唇角。

「阿岑,我心里只有你。」这一句话,是早该说了的。

他一怔,跟着微笑。

「我知道的。我从来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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