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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秋时回的很快:我想给你一个解释。

隔着屏幕,眼睛被光线刺得微疼,看他紧接着发来下一句:林曜,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见我,如果你不想过来,我会等到出院的时候再来找你。

出院,以蒋秋时现在的身体情况还能出院吗?

我竖在心里的那根线被紧紧拉扯,两端的力道不分上下,停留很久,手指轻颤打字:知道了,我会过去。

消息发出的一瞬间,疯涌的挣扎与愧疚将我淹没。不敢去看他的回复,关上了手机。

蒋秋时已经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这段关系只剩下一副空壳。那两巴掌和邵琴的话仍然如雷贯耳,我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可想的与做的永远相悖,永远抑制不住躁动不安的心。

喜欢也好,不甘也好。

我还是无法对蒋秋时坐视不管,心底残留最后一丝可笑的侥幸。

医院的方向已经熟门熟路,这一点不知道该好笑还是可悲。我停在病房门口,做了几个深呼吸,压下把手,心也好像随开锁的这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你来了。”

蒋秋时坐在病床上,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服。黑色的头发长了些,衬得脖颈的肤色白得可怕。

宽大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腕,上面插着针头连接输液管,可以看见淡色的疤痕和青显的筋。一张脸少去清冷,平添难以言说的寂静,在转头看向我的刹那,露出一点淡淡的波动。

像巍峨的冰山融下细雪,化为蜿蜒的水流。从尖锐,冷漠,成为了可以变成各种形状的柔软与潮湿。

我的心不受控制多跳了几拍,仓促撇开眼,没有走近。拉过椅子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做出后才发现这样的行为显得更加欲盖弥彰。

蒋秋时没有说话,房间一度很安静,我嘴边盘旋无数想要问的话,可在看到他那一刻全都化为空白。

他身上拥有某种克制我的能力,只是安静坐在那里,就能扰乱全部心绪。哪怕是在关系破裂的现在,依然如此。

“你吃过晚饭了吗?”

半晌,蒋秋时打破了凝固,声调比之上一次见面有力几分。我想手术的结果应该不坏,意识到心底舒了一口气时,忍不住咯噔一下,强压下去。

“......没有,我刚刚下班。”

我抿了下唇,“你呢?”

蒋秋时说:“晚饭吃了藕粉,手术刚结束,医生说还不能吃太刺激的食物。”

“刚好合你的胃口,”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停顿两秒,“这段时间是邵琴在照顾你吗?”

话音落下,蒋秋时的呼吸似乎短暂一滞,镜片下涵盖住沉默的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没有任何思考,夹杂着不敢察觉的利刺,对向两人之间。

“我已经在和她走离婚程序,”他望着我,轻声开口,“林曜,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难道不应该也给她一个交代吗?”

我手脚微冷,控制不住提高音量,“蒋秋时,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到底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蒋秋时抿着没有血色的唇,一字未说,我却能看见萦绕在他周身的绳索,不断收紧。连呼吸都放得缓慢而沉重。

“我和邵琴是协议结婚。”

他说。

我耳边嗡嗡作响,能听见蒋秋时清晰的嗓音,虚晃得像是来自另一个国度。半晌,问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什么叫做协议结婚?”

蒋秋时沉默下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偏头看向窗外,单人病房的视野很宽敞,紧闭的窗户防住了外头的冷气。能看见在风中无声摇曳的枝叶,和安静垂在两侧的白色窗帘。我记得,那是栽在医院门口的槐树。

“林曜,你还记得我之前告诉你,关于我父亲重病时的事情吗?”

“......记得。”我呢喃地说。

蒋秋时垂下颤动的眼睫,似乎夹杂数不尽的沉重与寒意,“他病倒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不是积极治疗,不是消极等死,而是把我叫到病床前,和母亲一起劝说我结婚。他说自己一定要在走之前看到我结婚生子,这样,才能死也瞑目。”

“我不同意,母亲就在病房哭着骂我是白眼狼,说几十年来没有报答过他们一次,花那么多钱供我出国读书,现在需要我的时候却连一个小小的要求都没办法满足。我说我愿意拿出所有积蓄用作治疗,可他们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病了,却要我去结婚,好像我的婚姻就能成为治疗绝症的解药。”

蒋秋时似乎再次看到那个画面,眼底划过一瞬难掩的挣扎与痛苦。

“后来他们说不动我,就换了新的办法,拿借口骗我去相亲,把逼迫变成软磨硬泡。林曜,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当耳边无时无刻都是别人在说‘你父亲已经这样了,这回就听他一次’,‘他们好歹养了你那么多年,就当为了父母,让你爸可以安心的走’,‘反正总归是要结婚,加上你爸这个情况,早点结晚点结有什么区别?’......到最后,我真的以为这都是我的错,不结婚就是愧对于他们。”

“所以我听从了安排,一次次去相亲,后来遇到邵琴。她的情况和我不同,但目的都是一样,需要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应付父母。我和她认识两个月,一起去领了结婚证,没有婚礼,没有酒席,把红本放到父母面前的那刻,我感觉自己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蒋秋时的声音一字一句落下,仿佛世界上最晦涩难懂的语言。我僵滞坐在那里,看到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驱散几分脸上的冷寂,卸下所有承压,掀开纸张露出白页后真实的、混杂无数色彩的另外一面。

一笔一划,都是无奈,是他压在心里的陈年旧事。

“那是我最后一次妥协。林曜,这才是这个故事的完整版。”

蒋秋时说完,陷入漫长的沉静。我乱成一团,堵在嘴边的话语无数,略过心头每一句都显得荒唐而无力,划在心上一阵阵刺疼。

我哑声开口:“你和邵琴......”

“我和她没有任何感情。”

蒋秋时凝望着我,眼底的波动泄露出他此刻并不冷静的内心,“林曜,不管你相不相信,结婚以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一直以来,我只有一种隐晦的感觉,但不足以变为冲动和欲望。结婚以后,我以为感情可以靠培养,可以通过日复一日的相处产生爱意,直到后来才明白,它来的时候,只有短短一瞬间。”

我收拢双手,感觉掌心冷得发麻,“这就是你的解释吗?”

“林曜,”他放在床单上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嗓音轻颤,“我撒了很多慌,可是和你说的每句话都是来源于真心。拿到化验结果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离婚,然后去见你。我父亲是个失败的男人,失败的丈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依靠子女的妥协完成他的遗愿。我只想完成自己的遗憾,彻底地放纵一次,去做一次我自己。”

“和我在一起,是为了放纵吗?”我看着蒋秋时,“只是为了所谓的抗争吗?”

“林曜,我是不是说过,我很羡慕你。”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这样说道。

这是蒋秋时第三次说出这句话。

“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有完整的家庭,可供自己选择的人生,你的眼里没有冷漠,没有对万事万物的倦怠。我记得第一次见面,你追随在我身上的目光,和过来搭讪时一戳就破的理由,但是我没有拆穿。”

蒋秋时似乎穿过回忆,重新看到了那个画面,眼底的神情柔软了一刻,“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知道你别有所图,也知道你在隐瞒什么,可是我不在乎。林曜,你刚才说错了,想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放纵,而是喜欢你,才选择了放纵。”

心跳伴随最后一句落下的话攀升到顶峰,在耳边猛烈颤动。我短暂地失去感知,身上和手上的知觉,唯有蒋秋时清晰的声音一字字响起。

“等出院以后,我会办好离婚手续,”他闪动的双眸注视我,“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干净,再去找你。”

我张了张唇,发出一点破碎的声音,“你怎么出院?你现在的身体......”

蒋秋时似乎顿了一下,他垂下眼不再看我,敛去那些波动的心绪,吐出一句话:“我不打算治疗。”

“你说什么?”

椅子‘哐当’一声撞到墙,我下意识站起来走向病床,压下颤抖的声音:“蒋秋时,你不能拿身体开玩笑,这和感情的事没有关系,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治疗,医生说过......”

“医生说过,我的时间不过一年了。”

蒋秋时淡淡接过我的话,他平静的眼,平静的唇,发出冷静至极的音调。好像口中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命不久矣的病人。

他将我原本想说出的谎言压下,换上一个稍显陌生与虚无的笑,“林曜,我已经想的很清楚,治疗是一年,不治疗是一个月,比起痛苦的一年,我只想和你一起,度过有意义的最后一个月。”

第99章

我想蒋秋时应该是疯了。

他的目光里含有太多复杂的深意,徐徐沉在心底,将最干净的那一处望向我,夹杂说不出的起伏与晃动。我知道,他没有疯,也没有说谎。

“蒋秋时,”我的声音轻了下来,拉近椅子坐在他身边,“我原谅你,这件事不全是你的错,我也有不对。从一开始我就怀着其他心思接近你,欺骗你,不如我们把错误抵消掉,你听医生的话接受治疗,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你。我已经查过了,虽然概率很小,但如果积极接受治疗,就算是晚期也可能活到五年甚至更久,你怎么知道奇迹不会发生?”

他对上我动容的双眼,镜片下折出淡淡的暗光,“林曜,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我动了动唇,还没有开口,便听见蒋秋时的下一句:“如果真的有奇迹,我不希望它降临在我的身上。”

奇迹——这是一个无数病人和医生都常挂在嘴边的词,作为欺骗自己,欺骗对方的慰藉。我不明白蒋秋时为什么要这样自暴自弃,为什么不肯抓住那一点点希望,哪怕是为了他自己,都不肯好好活下去。

他或许读出我的失措,放在被子上的手缓缓将我握住,力道很轻,传递过来的温度微凉,“林曜,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蒋秋时垂下轻颤的眼睫,低声开口。

“十六岁的时候,忘记具体是哪一天,我在放学后躲进厕所,等到所有老师学生离开,走到了教学楼的顶层。我站在上面,低头看下六层楼高的风景,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跳下去。”

我的手抽动了一下,被蒋秋时握得很紧。

“不过我没有那么做。那天风太大,我站在上面被吹得很冷,下面没有看客,没有父母,老师和同学。我原本想要安静一点离开,可是真的等到这一天,我觉得还是热闹一点更好。”

蒋秋时说完,牵起一个不太有温度的笑,“其实我只是太懦弱,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选择了退缩。”

沉默片刻,他没有血色的唇轻微翕动,平声叙述。

“第二次是在十八岁,父母篡改我志愿后的第二天。老师见到我时很高兴,以为我是回来看望他。聊起以后的志愿,他说去大学以后要多交朋友,多参与进活动,别再像高中这样只顾学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我在楼顶上想了很久,最后一个人离开了。”

我耳边嗡鸣,不适合说任何话语,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心。

“那一次不是因为懦弱,”蒋秋时望着我,眼中蕴着淡色的光,“我只是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在关心我。抛开成绩,前途,或是其他,对我这个人纯粹的关心。”

“我不想辜负老师的期望。”

蒋秋时的面容与声音一样平淡,无论是谈及第一次轻生的念头,还是第二次离开,都不曾浮现一丝该有的波动。我的心被刺了一下,哑声开口。

“......后来呢?”

“后来我再也没有产生过那样的念头。”

蒋秋时的唇向上弯起,展开一个完整的微笑,再也看不到方才凝在眼底的冷。

“林曜,其实我是幸运的,高中时,老师知道我的情况后经常开导我,家访劝说我父母。虽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他还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拉了我一把,”蒋秋时低声陷入回忆,“后来出国,我在大学里交到了很多朋友,他们不会像高中同学那样觉得我是个怪胎,也不会过分探究我的过去。他们说我看上去冷静,沉稳,觉得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格。”

他轻轻笑了一下。

“冷漠和冷静,两者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于是我开始试着转换,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别人眼里可靠的,正常的人。”

我感受手心传递过来的温度,看到他主动敞开过去的伤口,冰冷冷地剖析自己的内心。

那是一处从未被任何人踏足过的领域,蒋秋时握住我的手,包容我的探究,将一直以来埋藏在最深处的秘密,毫无保留的对我开放。

终于不再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不再是好像随时都能从我身边离开的幻象。

“蒋秋时,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要为自己而活,”我苍白地说,“你已经彻底自由了,只要好好治疗,未来的生活还有无数种可能。”

“我明白,”他对我说,“但我已经做好了决定。林曜,你放心,我不会后悔,相反,我很开心。”

我紧咬着唇,将头低下,感觉有什么冰凉的液体顺着眼尾划下,落在雪白的被褥上,晕开一层深色的圈。

沉默良久。

“......真的不治疗了吗?”

我颤着声问他。

蒋秋时松开握着我的那只手,轻轻擦去眼尾的湿润,伴随一声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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