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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任苏州刺史,为便利交通灌溉,在州境内开河筑堤,其河东起阊门、西至虎丘,俗称“七里山塘”,其堤即山塘街。后世苏州人为纪念白居易,把山塘街称之为白公堤,又在虎丘建了白公祠。白公祠畔历来繁盛,大小十余酒楼,碧槛朱阑,华彩欲无。

无道真人在无人处按下云头,随即招牌都不看,步伐坚定,顺着人流直奔其中门面最堂皇、客人最汹涌的一家,要了一个雅间。雅间里摆的是南方最近流行的高桌椅,琳琅给自家老师拉出椅子,又去给谢磬拉椅子。谢磬恰好正拖同一把椅子,他们的手在椅背上方碰到一起,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默契未免尴尬,尴尬里却又有着久违的亲切。谢磬有点莫名其妙:“笑什么? ”

琳琅分辩:“是你先看着我笑,我才笑的。”

这座酒楼名为李家馆,馆中桌椅木质红润如玉,器皿一色都是定窑白瓷,因为当下正值六月,花瓶里应季插了参差荷花,菜单上也是荷叶鸡、莲子糕、藕粉羹等。

“这就是‘荷筵’了。”酒保躬腰道。做这一行的最擅长察言观色,他看到琳琅和谢磬跟在无道真人身边,显得特别乖,特别文静,端是自然有贵气,这气场被克制到平易近人,却仍不容忽视,因此态度格外毕恭毕敬。

“算了,荷花过生日,不给荷花做寿,反而吃它一家子,我也不忍心。你们还有别的什么招牌菜么?”无道真人说着,信手唰唰翻动菜单,“酸笋糟鸭,蜜汁醉虾,蟹粉豆腐,玲珑牡丹……这个牡丹鯡是什么?”

酒保回答:“是拿顶嫩的红鲤飞成纸一样溜薄的片,在盎里拼成重瓣牡丹的形状,上锅蒸熟后,鱼肉自然稍微带点红,像是染上了花汁。”

另一边,谢磬看着菜单上,有些感慨:“我记得那时遭遇追杀,你我一路逃难亡命天涯,路上断炊便逮了河鲈生吃。新鲜是新鲜了,不过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琳琅笑道:“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酒保听到只言片语,急忙搭茬,满面堆笑:“店里有池子养的活鲈鱼,这时节肥美极了,切脍配莼菜羹是一绝。您可要尝尝?”无道真人淡淡道:“我们是修行人,不沾荤腥的。捡你们拿手的素菜上罢,比方说莼菜羹就很好。鲈鱼不必了。”

酒保倒素质极佳,笑容不减:“客人是正一道还是全真教?哎,吃素,那一定是全真道士了。”退到了门外,忍不住摇头叹气,“年纪轻轻的,不能吃肉不说,一辈子孤孤单单,可惜了好表人物。”

原来当时天下道教兴盛,一教又分为正一和全真两支,其中正一道士是火居道士,可以吃荤娶妻,全真道士则须清心寡欲。极教绝迹人间已久,这酒保听到他们是茹素的修行人,便理所当然地认成了全真教中人。

酒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了门内。无道真人正色道:“极教门下不忌嫁娶的。”

琳琅顾左右而找不到其他话题,只好道:“弟子明白。”不多时,酒保捧出各色蔬果肴馔,济济楚楚摆了一桌。菱、藕、茭、菰皎白清爽,入口如嚼新雪,雨后的莼菜盈在碗里,勺子一触便悠悠滑开,像是太湖的藻荇在船头荡开。糕饼却小小一张就有十五色,填了十五种馅料,表面镂出自中心辐射的十五枚折枝莲花,共攒成一朵大花,据说是周世宗时的宫婢流落民间,传下来的禁中做法。无道真人道:“你家魔尊也没有让你们断情绝欲的吧?”

琳琅手上剥着菱角,在碟子里堆成一堆,不说话。谢磬只得接茬:“不是。”

“我听说过,你们魔族爱人都是极苦的,有失忆背盟者,有入魔自毁者,有苦恋不得者,有为复活情人奔走而终归徒劳者。难怪传说‘情天难补、情缘最苦’,大殿下以为这传说是真是假?”

“情爱于人,常常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不敢轻易论断其中甘苦。”

雅间位于二层,打开的窗户下临中庭,其中流泉漱石,修竹绕垣,风声婉转地穿过竹叶,流入窗口,隐约带来楼下的笑语。无道真人问完那两句话,便不再开口,专注地挟菜,琳琅和谢磬于是也默默无言,气氛和谐又沉闷。谢磬坐了片刻,便搁箸避席,借故辞去:“我忽然记起有个约要赴,先走一步,就不打扰尊师徒叙旧了。多年不见,想来你们有不少话吧。”

无道真人并不挽留,只微微一点头致意。琳琅起身送他出门,道:“去哪里?”

“衡席约我下棋,已经迟到很久了。”

“什么时候的约定?”

谢磬移开了视线:“五十年前。”

琳琅眉头一皱,然而不买账:“已经迟了这许久,也不差一时。”

“我在你师父面前不自在。他看我的样子好像你是我的囚徒。”谢磬先是苦笑,然后开始真正地轻笑,“他的话太精辟了,每一句都值得记下来,我很有收获,以后有机会一定讨教。不用在意,回去多吃点。刚才你没怎么动过筷子,我看得出真人挺担心的。”

“我并非不知爱惜自己。”琳琅坦白说,“只是吃不惯。自从拜入师尊山门下,我辟谷多年,早已不必吃喝。平日餐霞炼气,吸风饮露,总不至于饥饿。”琳琅话锋一转,道:“可我有时候会想,如果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却要以枯寂的生涯为代价,令自己再不能快活起来,那么修炼学道又有什么意义?人类的生命虽然脆弱短暂,但是新鲜多变,才会觉悟受用一朝是一朝的欢喜。算了,再说下去,你也只会觉得我又在逼你了吧。”

谢磬神色震动,终究无言以对。

“家兄说被您的风……趣所折服。”琳琅回到席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

无道真人摸摸鼻子:“你可以说风流的。”此刻他抱着胳臂靠在椅子上,神色怡然,姿态放松,身边架起了一副钓竿,长长丝纶从窗口垂入中庭的水池,这派意境倒的确是青袍白简风流极,碧沼红莲倾倒开。他捏了个诀,放出防止窃听的结界笼住整个雅间,道:“吃完饭,跟我回山。你需要闭关养伤。”

琳琅立刻谨慎地审视了一眼座位与门口之间的距离,又看了一眼窗户。

“不用找出路了,为师绑也要将你绑回去。”

琳琅不置可否噢了一声,从碟子里捡起一颗剥好的菱角,隔窗扔进了水池。池上的浮标方动,咬钩的鱼便被这颗落水的菱角惊动,刚刚下沉的钓竿顿时一松。但无道真人抢先拎起了钓竿,一尾极大的鲈鱼挂着银光出了水,如同一把剑被拔出水面。

“我听说曾有个凡人在帝都为官,某日见到秋风起,思念起了故乡的莼羹鲈脍,说人生贵在适志,怎能羁宦数千里追求名爵,于是辞官回家。”无道真人从钩上摘下鲈鱼,丢回了水池,盯着琳琅,“鲈鱼正美,何不归去?”

“已作无家别千载,即便说不如归去,那也要有家可归。”琳琅凭窗望出去,他扔下的菱角在水面上载沉载浮,引来一群小鱼接唼。“何况我有放不下的东西。师父就当我是愿者上钩罢。”

“清姬……”无道真人低低叹息,“你还想着救她回来。这些年,委屈你了。”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世上谁没有艰难呢?多半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琳琅道,“而您总是知道我的。琳琅幸何如之。”

“我本希望学生能纵横江海,这些年却看着你徒负屠龙之术,而在涸辙中与鲋鱼争斗,只怕你越陷越深,到时只能索你于枯鱼之肆了。”无道真人的声音略微有些萧索。

“我的命硬,绝不会落得做他人刀俎上的鱼肉。您不必担心。”琳琅举杯劝酒,“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风吹得门扇微微一动,无道真人和琳琅转眼去看时,湿润的风在空落长廊里打了个转,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风中淡淡的金光一闪即逝,一丝金线倏然断裂,飘摇着没入了云中。金线末端连着一只蝴蝶,停在谢磬屈起的指节上,它扑闪着翅膀,忠实地将最后一个音节带给了谢磬。他站在云巅之上,盛夏正午的日光浩大炽烈,倾泻如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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