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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道真人携开山兼关门弟子入山,一路走,一路忆往昔峥嵘岁月。

天墟山古木参天,芳草匝地,黛、青、翠碧,深浅层迭,浓郁得似乎可流动,可滴落,可扑湿行人的襟袖。泉是给满山绿色浸透的,飞溅水花琅玎珠子也似,一颗颗沁出森森凉意。

无道真人说:“你最初拜师时,我看着你,就暗暗叫了声好——如玉斯坚,如泉斯湛,合该是我天墟山的人。你呛我说:天墟山玉霞洞,和天尊金庭山金屋洞的命名是一个路子,听起来金玉满堂富贵非常,其实是缺什么想什么。后来你出山,我给你临别赠言,说末座惨绿少年,他日必为有名卿相。你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我虽不敏,想来也不至趋奉宫廷,折腰下人。”

琳琅特别谦抑:“年少气盛说下的傻话,弟子都恨不得忘了,师父倒总是记着。我这些年在魔尊的羽翼下无所作为,实在有辱师门的名头。师父才是,只将啸歌付山水,几曾青眼看侯王。”

“别替我吹嘘;我向来对侯王卿相抱持相当的敬意。这些年你鸢飞戾天,我也真心为你欣慰。”

“师父不嫌我俗虑未净、尘务经心么?”“坚能磨而不磷,湛能涅而不缁,你既非匏瓜,焉能系而不食?”无道真人顺手从攀爬岩壁的藤蔓上摘了一个匏瓜,擘成两半,临泉俯身舀起一瓢水,递与琳琅,“凡人云,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又云,美不美,故乡水。天墟山虽非你的正经故乡,你富贵多年、夜行多年,倒也可尝尝师门的水,是否还如从前。”

琳琅接了水,深深看一眼瓢中聚散水纹,眉梢一跳:“师父,我就算多年不回天墟山,也还记得这眼泉的水不能喝。”

她的视线转投泉眼边一块镜面石碣,清透幽深的艾叶绿,无道真人手刻的“洗剑池”叁字赫然在目,点如坠石,钩如屈金。泉水清凌,却深不见底,水面下有无形无质的锋锐气息升起,如同被淬炼到极致的剑藏在鞘里,剑气透过鞘渗出,势可裂甲。

“如何不能喝了?以你的修为,五千年前喝不得,今日还喝不得么?”无道真人拿另一半瓢舀了水,一仰头,饮得一滴不剩,末了翻转手腕,给琳琅展示瓢底。饮的明明是水,他眼波一动,竟平白有了些醺然的意思。”

琳琅默不作声,将水瓢凑到唇边。一口入喉,便如一团火滚入肺腑,而后整个胸臆燃烧起来。再饮一口,却又是一线泠然露水落下,镇住了燎原火势,霎时间肝胆皆冰雪。她猛然一倾身,淤血冲口而出,落在青草地上,分外显眼。

“可算逼你呕出这口血来了。是胸口挨了一下吧?看血色还算新鲜,应当不超过半月。”无道真人毫不意外,拍着琳琅的后背,“洗剑池天然有刀兵气,饮之可去腐生津,有病治病,没病保健最适合你这种喜欢有病装没病的病人。”

“些许小伤,不算病。”琳琅直起腰来,擦擦嘴边血迹,赞道,“‘其如刀剑之可以杀人,如饮酒使人醉也。’——师父选得好水。”她深吸一口气,“魔域的水不及玉墟山的好,不过我和哥哥日前得了一物,希望师父掌眼,可否也能为他治病疗伤。”

她的手中躺着一颗墨色珠子,那种深沉的颜色波澜不惊,隐约如深海。

“善。”无道真人微微动容,“若没有这颗黄帝玄珠,你的元神早该溃散了。你这一次受的伤不轻,你哥哥闹出的事也不小。”

“当日天劫降临,又八面受敌,已是自分必死。”琳琅向前一步,掬水泼在脸上。剑气扑面而来,割出细微的伤口,血立即渗出来,宛如细碎珊瑚,无端给她的脸色添了几分潋滟,有种诡艳的感觉。水珠和血从皮肤滑落的同时,伤口飞快地愈合,而随着伤口的愈合,她映在水里的脸仿佛死而复生,那些颓顽的、软弱的、虚伪的、软弱的面具片片粉碎。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说,“能脱出生天,也许是侥天之幸,也许是…他始终终究不曾下杀手。”

无道真人举目看看天色,道:“我记得黄帝玄珠能操纵水流,是吧?你正好去后山帮我浇浇花。我出山这两天,它们没人照顾,该是又不好了。记着文竹要多浇两勺水。浇完花,别到处跑,回来吃饭。”

时间静水流深,淹没无数事物。琳琅的影子拖得长长,如涉过千百年光阴的流水。无道真人望着弟子的背影消失在山回路转的尽头,手指在衣袖下屈起移动着,一脸百无聊赖。天墟山外设了结界,莫说凡人,连等闲修士亦不能进入。很多年前,偌大一座山,就只住了师徒两个,一任苔痕上阶,草色入帘青。

他掐算良久,慢慢叹了口气:“大衍五十,其用四九……既然你还活着,那么,为什么谢磬也还活着?”

*

琳琅在天墟山待了半个月有余,终于辞别师尊后离开。途中经过东海的时候,正好迎面看到一个人掉下来,青衫在风中潇洒地飞扬一瞬,而后头上脚下直直栽进了海水,砸出硕大的一团水花。她赶过去捞起了落水者,在海面上一踏,便凌波而起,把人放在临海的悬崖上,自己席地而坐在一边。

海风嗖嗖地吹,这人伏在崖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翻身坐起:“上仙,我自投我的海,你为何要打断?”

琳琅道:“我可惜你的琴,所以不禁顺手捞了一把。对不起,你若执意寻死的话,请自便吧。”

投海的男人约二十出头,一身青衫湿淋淋地滴着水,背了一张七弦琴,像是书生打扮。他诧道:“谁说我要寻死了? 这沙门岛百丈崖下出产辟水珠,我是要去采这颗珠子的。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此去生死未知,我没于鱼腹不打紧,我的琴却大大可惜。咦,原来你也是个知音的素心人,托付给你好了。”说着果真卸下琴来,推给琳琅,殷殷道,“这张琴是我手斫的,材料不是桐梓,是我在峨嵋山大风雪中挑的好松树,所以就叫做‘松雪’。”

松雪为伏羲式,素髹厚体,螺钿为徽,云母为轸,形制质朴无华。琳琅接了琴,道:“承你慷慨相赠,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还有事情请问,不知你肯告诉我否?”

青年在岸边放开视野,选定了一块石头抱在怀里,站起了身,正是准备去投海的架势,闻言止步道:“请说。”

琳琅道:“ 辟水珠价逾千金,人佩之可以在河海中往来自如,但是只生在深渊之中,傍有骊龙守护,即使自幼惯于凫水的采珠人也未必能取得。我观足下恂恂如儒者,却不似采珠人,明知此行危险,而要为此出生入死,可是遇到了什么烦难?”

那人一派狼狈,却忽地扑哧笑出声来,说道:“我并非儒者,不过一商贾耳;烦难是遇到了一些,还是金钱解决不了的烦难,所以只能下水撞撞运气。”

“像你这样一表人才,不走功名仕途的,倒是不多。”琳琅语气很随意。

青年从从容容道:“家严早年见背, 遗下布帛生意需人打理,我便从此不拜文曲星,转拜赵公明了。我才学疏浅,性情疏懒,不敢在科举中蹉跎时间,也不敢奢望能居庙堂之高。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我是真心喜爱四处行走,货殖贸易,也想借此做些实事。

“原来足下是子贡、范蠡之门徒。桑麻之利,衣被天下,也算功德无量。”琳琅拍拍膝头的七弦琴,道,“日头正高,天色还早,你别忙着投海,且宽坐片刻,说说心中烦难,或许我能纾解一二呢。”

青年略一思索,便向她一揖为礼,依言坐下,讲道:“在下姓张名羽,潮州人氏,前月往苏州收丝。夜里在太湖边弹琴,有一女子来听,自言名为琼莲。”

琳琅点头会意道:“原来是文君相如故事重演。这位文君若何?”

张羽凝神一想,笑了一笑,眉目不由温柔起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这是屈原《九歌》中的一句,原本说的是湘水女神降于洞庭湖的情形。张羽引这一句,言外之意便是指这位听琴女子亦是神仙中人。

“她与我约为婚姻,令我到登州沙门岛,去她父母家登门求娶,说是若见海上有红楼,便是她的闺阁,到时她自会现身引路。我随即寻访,一路至此,却四处寻不见海上的红楼,也不见她。”

海色在望,极目处,日光万里,孤鸟出没。琳琅道:“你与她素昧平生, 连她是谁家女儿都不知道仅因一面之缘,便千里迢迢,从苏州追到登州,未免太率性了。”

张羽正色道:“春风一面,已非素昧。何况琼莲虽不曾道出身份,但我大致猜得到她是东海龙王第七女。”

“你如何知道?”

“信物为证。”

张羽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手帕折迭得整整齐齐,打开来,是月白底子中央绣着蟠龙纹,四角则绣缠枝莲花。张羽入海走了一趟,然而手帕分毫未湿。

“入水不湿,入火不焚,显然是海中独有的鲛绡,几乎只在传说中存在,珍如吉光片羽,即使行中最老练的伙计,见过鲛绡的次数也是寥寥。手帕,上以龙为徽记,大概也只有龙族了。我少时读《梁四公记》,记得其中云震泽洞庭山南有洞穴通龙宫,东海龙王第七女居于此,掌龙王珠藏,有小龙千数卫护。梁武帝曾遣使者罗子春兄弟,赍于阗美玉函、宣州空青缶及烧燕五百枚至龙宫,龙女以大珠叁、小珠七、杂珠一石报帝。而我正是在太湖洞庭山南遇到了她。她自报家门在登州沙门岛上,而沙门岛地方偏僻,四面环水,自本朝立国就是重犯的流放地,哪来的红楼?倒是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出现,形如宫室城堞,当地人称为海市,相传是东海龙宫投在海面上的幻影。”张羽侃侃而谈,末了却苦笑一下,“可惜我连幻影都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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