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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皓已经难能开口,唯有目光游走,传达意图。
屋里只剩了抹泪的夫人、一双儿女和谢珣。
谢珣见他嘴唇蠕动,便俯下身,贴到了那苍白的唇边。
“我……不能再进一次政事堂,中书相公……”
谢珣握紧他的手,低声道,“崔相放心,无论多难,我一定会走到底的。”
崔皓长长吐出口气,手颤抖着,伸在半空,是对着崔仙蕙的方向。她含泪过来,握住了父亲的手,察觉到一股惊人的力度--崔皓把她的手放到了谢珣掌中,那双浑浊的病眼,忽也迸发出形容不出的渴切,那么亮,那么焦灼,直愣愣地对上谢珣的眼睛。
谢珣从没见过崔皓这样的眼神,渴求已经不足以形容了,是乞求,他不再是五姓高门的宰相,只是一个弥留的父亲。
谢珣心跳迅疾,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掌中,崔仙蕙的一只柔荑战栗不止,她在极力控制着自己,没有哭出声。
“小谢……”崔皓似是太过焦急,竟挤出两个字来,谢珣微怔,被崔皓这么灼灼地盯着,第一回 觉得自己承受不住他人逼视目光,他扫过崔皓花白的胡须、松弛的皮肤、褶皱丛生的脸颊,恍惚间,想到文抱玉,是了,老师连苍老的机会都没有。
一股难言的令人心碎的情愫涌上来,谢珣在崔皓一眨不眨的目光里终于缓缓颔首:
“我会照顾好小娘子,相公勿忧。”
他分明察觉到手腕上力道骤然一松,听崔仙蕙爆出撕心裂肺的哭泣:
“阿爷!”
第75章 、淮西乱(8)
崔府的哭声是彻底响起来了, 报丧、下葬、拟谥……后头一堆事等着崔维之去打理。他俊逸的脸只是有些苍白,谢珣不便逗留,告辞说: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尽管开口。”
崔维之道谢:“恕下官不能亲自送相公。”
“不必。”谢珣朝屋里看了眼伏在榻边兀自哭泣不住的崔仙蕙,话到嘴边,觉得此刻说不合适, 先撩袍出来了。
庭院哭声此起彼伏,出了门,便都隔在高墙大院里了。谢珣回头凝望, 墙头伸出一枝堆雪似的繁花,错落间, 映着一抹瓦蓝苍穹, 风吹花落, 他若有所思伫立许久,才打马离去。
文抱玉的忌日还未到, 谢珣还是买了纸钱蜡烛,一路驱马, 往陵园来。守墓的老庶仆看到那抹熟悉的黑影,忙蹒跚而来,迎接谢珣:
“相公, 有个小娘子也来祭拜,人没走呢。”
谢珣微讶,文抱玉下葬时规格极高, 丧礼盛大,但葬于长安却只是暂时的。老师生前说过,愿百年身后再归北邙,偃师是他的故土。
在东都时, 谢珣连去一趟北邙山的功夫都没有。
这个时令的北邙,群山莽莽,正逢春风,也该如长安一般绿意盈眼。谢珣把马栓好,洁净的衣摆上沾了些许风尘,他走过去,一眼便看到脱脱。
熏熏春风中,她换了件素色襦裙,这不像她,她总是爱穿鲜艳夺目的衣裳,像璀璨的玫瑰。此刻,却默默挥着扫帚,清扫并不存在的落叶,仿佛一点也没察觉到谢珣的到来。
谢珣端详她良久。
脱脱把果子蜜饯摆好,烧了把纸钱,最后规规矩矩在墓前跪拜,轻声道:
“阿爷,我还是想这么喊相公,别嫌弃我。我来时,台主去了崔相公家,他怕是不行了,我不知道人死了是不是能够相聚。希望能吧,这样,你们旧友再相逢,也许能高兴点儿。你会高兴吗?”
一想到迄今这坟墓下都只有文抱玉的身子,而无头颅,她就忍不住打寒噤。脱脱自幼从不爱发悲音,人很矛盾,陵园里,青柏成荫,唯闻鸟语,是个极肃穆庄重的地方。她不该轻松,但又不喜欢哭哭啼啼,眼圈虽微微红了些,但枝上一动,有鸟踩着飞了出去,引得她不由回眸:是文相公听到我的话了吗?
但这一回眸,那些没聚起的泪水,瞬间消散了。
她有些恼怒地瞪着谢珣:“你来做什么?”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自己一点也不占理。她眼睛一眨,眉头微微挑着,不让自己看起来有半分想哭的意思:
“你不是在崔相公家吗?”
“人走了。”谢珣把祭品放到碑前,深深一拜。
脱脱愣住,小脸有一瞬变得犹如冰雪般冷肃。
谢珣再起身,神色却很平淡:“你不是第一次来了吧?”
春风轻吟,松枝低垂,脱脱一张脸在日头下像是没有血色的白,她蛮横道:“要你管。”
“也好,你既然也在。”谢珣揽住她腰,使劲一用力,拥着脱脱和自己一道跪在了文抱玉的碑前。
脱脱挣扎,谢珣钳制住了她,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盯住脱脱:“有些话,我当着老师的面说清楚。”
“有什么好说的?”脱脱目中怒火灼灼,她想起什么,又不愿意碰触只想快跑。
“老师本该是我们的证婚人,若他在,也许,现在你都是当娘的人了。”谢珣沉沉道,他出神地望着脱脱明媚的面孔,“我答应过你,你沉冤得雪,我就辞官,绝不反悔。”
脱脱哂笑不已:“你不是查清楚了吗?洛阳的事情忘啦?谢珣,怎么没见你辞官呢?”
她报复似的一抬明眸,手中折的柳枝,故意一甩,啪地抽在了谢珣的脸上。他脸白,顿时起一层浮红,格外醒目。
见谢珣不躲不动,脱脱冷笑,扭身把他搁置一旁的马鞭捡起,面无表情问:
“你怎么不说话了?”
“老师的事并没有结束,你再给我些时间。”谢珣平静说。
脱脱捏着乌鞭,点点头:“好,你要当着文相公的面说什么?”
“给你赔罪。”谢珣缓缓站起,双手在胸前一折,很郑重的礼,他语气真诚而低沉,“珣错怪误判春娘子,万般有罪,皆在我一人。”
脱脱小脸倔强又冷淡,不屑一顾。
“我不接受。”
谢珣道:“没关系,来日方长,我们相处的时间还很多,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这个人,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差劲,也许,有些可取之处。”
“呸”脱脱狠狠啐他一口,“你心黑手狠,我不需要再了解你。”
说着,一双眼熠熠生辉瞧向苍翠的绿影,很是振作,“我会亲手杀了李横波,替文相公报仇,和你无关。文相公在天之灵看着我呢,他一定会保佑我,我相信。”
谢珣郑重其事的态度在她眼里,不值得一提,她想的很远,很远很远,远到未来的日子里压根就没谢珣的位置,他到底在自作多情什么?
一回头,看谢珣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脱脱微微笑了:
“你觉得对不起我是不是?”
“是。”
她眼中凝霜:“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痛吗?痛的我想着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谢珣还只是默默看着她。
脱脱兜空甩了一记响鞭,她手臂好了,还是那么灵活,那么柔韧:
“想赔罪,态度就诚恳些,喏,当着文相公我阿爷的面。”
谢珣很平静问道:“你想我怎么赔罪?”
“你把衣裳脱了。”脱脱命令道,脸很冷。
谢珣没有反驳,夹杂草木清香的柔风徐徐吹动着他的袍角,眉目浓郁,但却十分坦然--他把玉带解开,露出紧致光洁的上身。
脱脱目光直白,丝毫不羞,肆无忌惮地在他肌肤上着意打量了,她笑笑,马鞭在掌心掂了掂:
“你转过身去。”
谢珣便转过了身。
脱脱的目光忽就变得锐利无比,一扬手,鞭影直落,谢珣肩头赫然多了道红痕。她红唇紧闭,咬着牙,一鞭又一鞭反复抽打在谢珣身上,红痕叠加,他动也不动,也无呻、吟,人像雪松那般挺拔立着,看的脱脱越发恼火,下手毫不留情,胸腔中郁结的恨意一股脑儿全都发泄了出来。
额头沁汗,她小脸亮晶晶一片,终于,力气用尽,轻喘不止。
“你回头,看着我。”脱脱鞭子一丢,下颌猛地抬高。
谢珣的脸颊微微泛红,他眉毛上也有了汗意,神色不变:“痛快了吗?”
伤痕鲜红刺目,血珠子渗出来了,脱脱嘴角一扯,走上前,把腰间扁银壶一解,残酒全都泼了上去。
果然,谢珣闷哼了声,隐忍不发,只是轻轻拧了下眉头。很快,豆大的汗从额头滴落下来。
“疼吗?”她毫不怜惜地问。
谢珣稳稳心神:“怕是不及你受过的痛。”
“你知道就好,”脱脱嘴角扬起蔑然的笑,“公事上,我听你的,我也敬你是中书相公。但私情上,我跟你是平等的,我爱过你,没什么不能承认的。至于你爱不爱我,我已经不稀罕了,现在,你我真正扯平了,文相公作证。”
“我还爱着你,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谢珣身上如遭火灼,一句话说完,汗似雨下。
脱脱知道他在忍痛,揶揄道:“那是你的事了,中书相公。”她一脚踢开碍事的马鞭,重新跪到碑前,磕了两个头,潇洒离去。
谢珣没有追她,只是目送,有飞鸟从林中惊起,滑过天际,连带着她的身影一道很快消失了。
淮西事未平,崔皓病逝,皇帝很悲痛,遣鱼辅国代自己吊唁,下诏赏赐财物,又命礼部拟出谥号。这个时候,谢珣却因连日操劳罕有地病倒了,夜间忽起高热,头重脚轻,他肩头伤有一处化脓,疼的厉害,夜不能寐索性撑着过问户部事。
台中很担忧御史大夫英年早逝,虽平日暗地里不知腹诽过多少次黑心长官,但眼见他憔悴,却当真心慌。吉祥捧着药,在昏昏烛光中,看医官给谢珣换纱布。
谢珣疼的皱眉:她果然奸诈,肩头抽的重复这一处伤的最重。
思绪却很快飘远,不知她当初在破败的崇化坊一人是怎么熬过来的,谢珣脸色雪白,望着烛光出神。
前线传回军报,淮西陈少阳准备和朝廷议和,想必写给天子的上表很快就能投递到长安。谢珣不知是思虑,还是伤痛,眉棱骨一跳一跳的,回过神,喝下碗药,对吉祥道:
“你把户部的册薄,还有李岳前几日的书函拿来。”
吉祥劝道:“台主,别看了,陈少阳这个时候服软,我看朝会上不大妙,台主还是养养精神留给宣政殿的朝会吧。”
谢珣浑身无力,今日全程参加完崔相公的葬礼,已近虚脱。此刻,烧的两颊嫣红,嘴唇却带着病态的白,人没了昔日的凌厉冷淡,倒显出几分颓败,是吉祥没见过的。
看谢珣执着,吉祥只好把东西摆上,退出来给他换茶的空档,发现值房灯亮着,熟悉的剪影那么一闪,吉祥转身走了过去。
他一来,动静不小,脱脱的瞌睡虫立刻惊飞了,一抬头,哼了声悻悻坐端正,暗道没有比御史台当值再苦命的事情了,抠脚都不能。
“台主病得七死八活,春万里,你倒好跟没事人一样,去,你去伺候台主。”
脱脱对吉祥半夜来发号施令十分不满,却笑盈盈的,没心没肺:“很重吗?会死吗?哎呀,谢台主要是不幸早逝,我一定到凶肆给他置办个漂漂亮亮的花圈。”
吉祥冷眼扫过去,“春万里,我以往高看你了,第一回 见你换作姑娘装扮当真惊艳,少有的美人。又看你机灵聪慧,虽说身份配不上谢台主,但还算是个佳人。如今看,”他哼了声,“罢了,难听话我不说了,于公,你的长官提携你,爱护你,他生了病你都当去探望,你既然盼着他死,就在这盼着吧。台主怎么看上你的?放着那么好的小崔娘子不要。”
门又被带上了,哗啦作响,御史台里寂静无声,唯有灯火点缀。
脱脱愣怔着,仿佛不知道吉祥已经走了,红唇几乎咬烂,喃喃道:“那你们去找小崔娘子照顾他呀,找我做什么?”
正堂里,谢珣歪在榻上,勉强看完最后一卷,阖目休憩了。朦胧间,一股熟悉的清甜萦绕近身,他懒洋洋的,凭直觉捉住了一只不安分的小手,鼻音沉沉:
“脱脱,是你吗?”
脱脱端详他半晌了,心里鄙夷,大男人挨了几鞭子也好意思就病倒啦?亏是御史大夫,上个酷刑,岂不是真的要死?她恶作剧似的在他肩头一按,谢珣疼的倏地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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