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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如唐伯虎,一首桃花庵歌,大半个中国都能背几句。

他偷看了唐伯虎一眼,搁下文稿,站起身来说道:“昔日白乐天写诗,务必要使不识字的阿婆也能听懂。咱们这连环画是上自公卿大臣、下至贩夫走卒都爱看的,更要浅近清丽,朗朗上口。若写不出这样的文章,那我也只好换别人写了。”

李梦阳道:“崔大人这是就要将我剔出去了么?”

崔燮痛心地问他:“我何时这么说过?我不过是叫你按着从前的文风写,空同就真的不能略变一变文体么?你们写《每日农经》时我须不曾管过你,只有这本……”

他看李梦阳、王九思眼中都是一派不认同的神色,只得长叹一声:“你们若觉得我是为难你们,复古文章比这浅近的好,那也罢!今日你们就回去各试写一本书的开篇来,兆先你也仿着写一份,我替你们配图,回头就办一个选稿大会,叫京中官绅百姓们票选出最好的文稿,这可算公平了吧?”

公平。唐伯虎起身应道:“伯虎无异议,祝兄与我愿试为之。”

李兆先自然没有二话,李东阳、王九思、边贡自恃才力,又不愿拂众人的面子,便也答应下来。番薯宴吃到这里,几人腹内都憋着一股气,便也不再留下用酒席,各自拿了一份大纲回去写。

崔燮立刻安排人去订黄家花园——如今这花园常叫人包了排戏或是办各种盛事,得提前半年才能订着。不过他也不大着急,这六份稿子就得写一阵,写出来他还要分镜、画线稿、做色指……等到正式刊印出来,恐怕也就到明年了。

他写了封笺儿叫计掌柜准备此事,自己先整理出了番薯种植和食用指南。论文写好后,忽然发现几位常用的作者都被发去写锦衣卫了,没人帮他编排,转了一圈,只好厚着脸皮去求同年费宏。

费宏与他同做讲读官,每天太子要听他讲农经,费宏也跟着听,听说要写教人种番薯的连环画文稿,便欣然答应:“亏得你是寻我,若是别人还得多看一遍书,我已陪着太子听你讲得清清楚楚了。”

费同学真是个好人。

崔燮不禁紧握住老同学的手,深情地说:“子充兄帮了我的大忙!此事就交与吾兄了,来日再有人献上这样利国利民的良种,燮定然还要请子充兄来共作新书,施惠百姓。”

费宏不曾多想,痛快地同意了,回家便从书架上翻下一摞《每日农经》,先研究套路,再跟着套路写稿。他当初在国子监坐监时,也是每作一篇文章就叫人争相传看的,如今虽然不像那时能专心写文章,却也还宝刀未老,很快写出一篇《锦衣卫出海平寇,倭国主乞恩献薯》。

他头一次写这种稿了,不免慢了些,细了些,足足花了一个月工夫才琢磨好。这篇刚写成,崔燮就给了他一篇《番薯淀粉加工食用指南》,竟是要让他写菜谱。

费宏这么个正统君子,这辈子都没进过厨房的人,为了写好红薯淀粉怎么加工,硬是站在院儿里看着仆人磨了一下午红薯泥,后来又盯着人晒粉块、蒸粉浆,最后饱饱吃了一顿盐、醋、芝麻酱、蒜泥调的红薯粉皮。

还挺好吃。

他又认认真真地写了一篇食用指南,裹好了交给崔燮。

然而这篇刚写完没多久,崔燮就又在散值之后拦住了他,满面激动地说:“子充兄听说没有?有宋末迁居安南的百姓万里迢迢入贡,来给吾皇献上了一种极美味的番豆,名曰花生,能榨绝好的香油!”

费宏下意识答道:“这个也写菜谱?”

第284章

上一位福建布政使刚回中枢任职,继任的布政使又献了番豆,同样是值得吏部重重记一笔的大功。

这种番豆花落而生,果实却不生在枝头而生在土中,所以叫作落花生。其实可食、可榨油,榨出来的油金黄香醇,绝无菜子油、黄豆油的臭气,榨得油又比黄豆更多,百姓们房间屋后种上几畦,一年就不愁吃油了。

而且花生煮着吃、炒着吃、炸着吃味道都很好,适合做下酒菜,裹上糖又能做出许多香甜的糖食,是过年必不可少的东西。

崔燮不能给费宏几袋花生就让他自己回去琢磨如何吃、如何写。他亲自把费宏带回家,在后园藏书楼前摆上桌椅,从谢家借的厨子,上了一杯洒花生碎的点茶,又做了满桌的琥珀果仁、霜糖果仁、花生糖、花生酪、水煮花生、炒果仁、炸果仁、花生馅酥皮点心……

然后请了谢瑛一起吃。

坐在邻居家院子的地皮上,用着邻居家的厨子,做熟了能好意思不请人家吗?

崔燮坐在上首,费宏这个客人坐下首,谢瑛在中间打横相陪,一道品尝安南向化之民送来的新鲜食物。

谢瑛叫人烫了五年陈的高梁酒,亲自替高邻和贵客斟上,笑着说:“今年福建进的花生也不多,我是托了两位的福才能这么早尝到贡果,这杯酒算是一点谢意。”

费宏认真地答道:“我也是蒙和衷兄相请才有机会尝到此物,怎能当这个谢字?倒是我这个客人叨扰了两家主人,该斟酒道谢。”

他喝酒时拈了个炒得干生生的果仁,搁进嘴里嚼了嚼,顿时惊叹:“说是豆,竟和咱们大明产的黄豆、碗豆、蚕豆都大不相同,这口感实难形容……”

又香又脆,却又不是黄豆那种酥脆,而且甜咸皆宜,做成酪后更是细滑香甜,也不似豆浆那样有股豆腥味。

虽然满桌子摆的其实都是这一样花生,却不觉得口味重复腻烦。费宏边吃边问这菜是怎么做出来的,谢家厨子就在旁应答,解说得十分详细。

吃完小菜和点心,又端上了花生炒鸡、花生莲藕炖排骨、花生炖金银蹄、酱炖花生等嘎饭。这花生香得纯正,不染其他肉菜,只红衣上略带苦味,剥了皮随便往什么菜里扔一把都甚好吃。

崔燮这个做主人的尽力招待,谢瑛坐得近,也不时给他让酒布菜。费宏吃完了,一部稿子也有了腹案,就要向谢瑛借那厨子,回去写文章时好随时询问。谢瑛自无二话,当场就叫厨子跟他走,崔燮又命家人去装一匣御赐的花生,叫他到费家做。

费宏辞谢道:“有厨子就够了。我是东宫讲官,这花生早晚也得赐到我这里,不必再偏你的东西了。”

谢瑛含笑谢道:“费修撰要写的这是关乎百姓生计的文章,回去空对着个厨子,不亲眼看见他做菜,可要怎么写?我也是伺候御前的人,陛下回头自也会赐下花生,崔贤弟给你的你就先拿走用吧,回头我的分他些就是了。”

费宏推辞几次,终于却不过,连厨子带花生带谢家的酒都拿走了。临行时崔燮送他到门外,费宏还跟他感叹了几句:“有谢同知这样的邻居,是和衷的福气啊。我家旧邻居也没有这么亲厚的。当初陛下赐你这宅子,还有人说是与锦衣卫镇抚使同住不好,怕你这文弱书生要吃亏,却不料……不,该说是陛下早有知人之明,知道谢同知会照顾你。”

崔燮得意地笑了笑:“可不就是——”

说了半句,又想起面对的是费宏,外头还有别人,忙又把话头转过来,夸起天子的仁厚来:“当初咱们陪侍陛下做题的人,如今哪个不得厚恩赏赐?陛下宽仁温厚、又善纳谏,有仁君之望,不然怎会有海外侨民来投?”

从宋末元初就为避祸乱逃到安南的旧民,大明立国后,那么多任皇帝在任时都没回来,偏在本朝归来献良种,岂不正因为当今天子圣德过于父祖么?

费宏琢磨了一阵,认真地说:“确实由陛下宽仁所致,不过你也有份首倡之功,今年写贺表时该提一句。还有红薯——亩产六百余斤的粮食,足可算作祥瑞了。”

崔燮忙谦虚了两句,又问他:“明年元宵节,费兄要去何处游乐?”

费家有两位叔伯在京,费宏和妻儿肯定要跟着叔父们一同过节,想出京也出不去,顶多是元宵那几天出去看看花灯、陪妻女出去走百病而已。

崔燮便道:“那正月十九应当无事了。恰好我知要在黄家花园办一回评文会,须有名士点评,还望费兄相助。”

他手下的新作者们自从番薯文会上听他教育了一回,赶稿态度都端正了不少,一个月不到就争着交了稿子。他本想都印成书之后卖一波,再办个三国大选那样的票选,后来看了这几篇文,又改了主意。

六篇文章,都是按同一本大纲写的,可落笔时的切入点和展开方式完全不同。他怕把这六本书卖出去,读者各凭喜好买回去了,将来按着最高票的选后续,没被选中的那几本和选中版的情节开展不一样,就要有读者买的书就和后面的衔接不上,白费了银子。

若只是钱的问题还好办,他可以回购落选版本的,可万一读者们真爱上了没选中的,闹着非要后续呢?

他不可能让每个作者各写一部啊!

所以这书索性也不印,他自己带着人画成和活人大小一致的图,就像西洋景似地一张张地放映,让说书的在旁配乐念词,当是个慢版的无声电影,不也成么?

——其实要是幻灯片会更新鲜些,可惜有些技术困难还没解决,只能走传统方法了。

他们家的匠人长年印等身大海报、招贴画,经验都相当丰富。他打出线稿,崔启按着他的习惯上色,这些人就在整张的白布上用铅笔打格,按着格子一块块描画,再经由有经验的老匠人校正,涂布出来,就是不怎么走形的大图。

反正画是贴在墙上,隔几步地再排桌椅,让观者坐得远些,略有瑕疵也看不出来。

他索性又叫人做了个电影屏幕似的框子,叫画匠们比着框子一格一格地画。白布也不用剪裁,反而缝成一卷,左右缝在竹竿上,中间穿上轴心,弄成风筝线轴一样可以转动的轴筒,放映时左右有人转动,就能配合情节改变画面内容。

这样只是画画麻烦些,却不用请人编戏、排戏,又能完全展示出各位才子的文字功底,省心省事。

为着赶出足够的图画,崔启又去老家带了一批新培养出来的画匠回来,加班加点折腾到年根底下,六份实际上只有不到二十格画面的土电影总算准备出来了。

六位才子写出的文稿字数都在三百上下,一两句话配一张图,恰好够写出一个锦衣卫平倭归来,得天子奖赏慰劳的小高潮。看着够痛快,又叫读者们猜不出下一部是什么,也防着别家书商抢在他们前面写新故事。

如今市面上满都是盗版锦衣卫连环画,要不是他们的质量最好,价格又低,故事也连载多年,别人实在打不过他们,早就盗版冲击出市场了。

所以文稿一定要抓得严,不能由着作者们任性哪。

崔燮轻轻叹了口气,取过一摞清供笺,给李老师、杨大佬、王状元、梁状元这些初代作者们写信,请他们以前辈身份点评一下新作者们写出的开头。

看了文稿直接评也行,或者到现场看看他的土电影,在那里现写也行。

给作者们写完了,又给费宏、刘春、涂瑞、程楷、郭镛、汤宁等同年写信,请他们再来做一次裁判老师。

新出才子们要比文,自然得叫更早入朝、资历更压得住茬的前辈当场点评嘛。

费解元当初已经答应了,刘探花和涂传胪也却不开他的面子,程楷更是喜欢这种才子聚集的文会,俱都答应了。郭、汤二人本就都曾经跟他一起办过五美大会、三国第一人大会,是有经验的前辈老师,更不会推辞。再加他和王守仁两个状元——

就这阵容,哪怕前后七子加上四大才子一块儿造反,也能妥妥地压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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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四年正月十九,官员学子们都在抓紧享受着最后两天假日的时候,京城南关外最有名的黄家花园又一次挂满了居安斋精心印制的彩图、彩灯。

这回挂的仍是锦衣卫——从谢镇抚到十四千户,都有等身大挂画立在园子内外,背后却不再是大家熟悉的船舷和风浪,而是茵茵草场或茫茫荒漠。

进场后便挂着一幅极大的横幅,上书“锦衣卫之塞上风云初稿点评会”,底下摆着六幅小的宣传画,画上都是一样的大漠荒烟,一样破图欲出的谢镇抚,只是画面左侧题的字不同。

图上题的各是一首以画为题的诗,诗下写着作者的名字,却不再是读者们熟悉的抱石斋主、水西先生、龙山隐士等人,而是一个个没听过的新名字。

前海公子,这什么人?

白镜先生,这又是谁?

慕唐生,这也未曾见过……

一位位曾在《少年锦衣卫》《每日农经》上扬名的作者,到了写正版锦衣卫时,也向他们的前辈致敬,要披个马甲了。

第285章

锦衣卫要换人写了?

锦衣卫为何要换人?

换了人写稿子,这锦衣卫还是他们爱看的锦衣卫吗,会不会就像少年锦衣卫那样,顶着锦衣卫的名字写别的故事?

可图上画的人应该还是谢镇抚……

游园的客人们连两旁道边冒着香气的小吃摊都顾不得多看一眼,直往园里挤,要找居安斋的计掌柜问个明白。

游客汹汹而来,险些把花园门挤破了。计掌柜叫几名老客商堵住,费尽口舌解释了半天,好容易劝开众人,忙派伙计拿着铁皮喇叭到各院里宣讲。

这本《锦衣卫之塞上风云》的底稿是水西先生写的,众位原作者共同修订,是原作者续了前两部写的真本。只不过第一代的作者年纪渐长,家事外务俱多,不能像年轻时那么稳定的供稿了,居安斋为了保证连环画期期不断,故要招新人依底本改稿,改的自然也要让大家爱看——

要不今天他们怎么办这选稿大会呢?就是为着读者们能亲自评判、亲手挑出最喜欢的文字,将来就以那才子风格为准。

他们店确然是诚实无欺,不然换了人还顶着这笔名,仿着原先作者的文风写,又有几人能看出不同?

计掌柜顺势吹了自家一波,把换作者这样险些激起读者闹事的大变,吹成店家为客人好而特地搞出来的换代活动。他还顺便暗示了一下:新作者的笔名虽然寂寂无名,但人都是当今有数的才子,只是《锦衣卫》故事映射时事,不得不用上假名。

读者们心情稍稍稳下来,又回去对着门口那几张大海报上的诗琢磨,猜测着这些笔名之下的人会不会就有写《少年锦衣卫》《每日农经》的作者们。

唐寅的文笔风流,李梦阳的风格稳健,祝枝山的趣味横生,王九思的典雅工丽,边贡的沉稳质朴,费宏擅写饮食,活色生香。

若真从这几个熟悉的作者里选人也不错,只是不知居安斋说的是真是假,会不会只搁一两个熟悉的作者,剩下的都是掺进去的新人呢?

众人又期待又警惕,习惯性地先到小摊上买了些吃食,而后拈着钱袋去各棚前排队。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回的评文会居然不要人买票,而是到场看的都发一张选票。六座彩棚每棚一种票,正面各印着锦衣卫东征倭国乘的宝船、福船、沙船、广船、冬船、哨船等六种海船,反面印的则是作者名号。

看着纸面上陌生的逃禅生、慕唐生、塞上客、碧山居士、前海公子、白镜先生,再看看这不要钱倒给票的作风,游园人的心里更忐忑了。

然而进了彩棚,什么犹豫、什么担心都扔到脑后去了。

巨大彩图直击人心,画面一格一格流转,配着教坊司乐工精心编排的胡乐,美不胜收。画框旁还有清茶铺里最出名的说话艺人拿捏着语气音调,给画面配上解说词,时而拟着人物的形象情绪,维妙维肖地对话……

这比自己看连环画儿还痛快、过瘾!要是连环画儿都能做成这样的,他们天天掏银子看也甘愿!

不管是进了哪一棚的游客们,坐下的就不愿站起来,站着的就不愿往外走,外头略能看到一丝彩图、听到几句配音的就想往里挤,险些把个纸糊的棚子挤散了。

幸好土电影不像真电影那样随便放,放完了之后要有个往回捯布的过程。捯布时那些说书艺人就抓紧提醒顾客,那几个场子还有别人写的“画影”,画面配词都不相同的。若只挤在这一个棚子里看,误了工夫,到头看不全六套画影,岂不吃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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