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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陈嫣就恍然大悟地笑了…或许真的是她想太多吧,她觉得自己带着陈如意小朋友回来是超级大新闻,能很快传播出去。这个想法前面一半还不算错,后面就有一些空想了。
所有人都只会关注和传播自己有兴趣的事,在这个信息传播很落后的时代就更是如此了。
她以为人尽皆知,其实只是身边的人都知道了而已。远在天边的地方,有的连皇帝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要求知道别的呢!
“因为那孩子,我必须得来…这是我欠你们的。”颜异依旧没有任何神色变化,是陈嫣十几岁的时候见他的样子,一分不差。
陈嫣很明白颜异的意思,需不需要是她们母女的事,而要不要走这一趟就是他颜异的事情了——这是他的责任。
其实陈嫣从来没有设想过让颜异和女儿见面,好像不用想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似的。但问题就在那里,现在出现在眼前了,是她不得不面对的。
虽然她一直说,如意是她一个人的孩子,但不可否认的是,颜异是她生理上的父亲——当然,她依旧坚持如意是她一个人的孩子!这一点是绝对不能动摇的!
陈嫣深深看了颜异一眼,并没有用‘你想错了,那孩子不是你的女儿’之类的话来搪塞颜异…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证据就可以笃定,倒不是因为孩子的长相泄露了什么秘密。事实上,在来长安之前颜异已经认定了一切了!他凭借的是他对陈嫣的了解。
两个人相对无言良久,终于,陈嫣站起身来了:“我没有什么需要你做的,但是那孩子说不定,这要由如意自己来说。”
说着,陈嫣走出房间,吩咐守在外面的婢女:“把如意带过来吧。”
在陈如意小朋友被送来之前,陈嫣没有再和颜异对视一眼…她怕自己会后悔、会忍不住改变自己的决定。
陈如意小朋友被送过来的时候是懵懵懂懂的——她当然不知道走进这个房间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只是很意外,为什么要她过来呢?
陈嫣对陈如意招了招手:“如意,过来…娘亲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你说。”
陈如意小朋友顺从地走了过去,中间她当然注意到了房间里剩下的另一个人…这个人她刚刚在外面见过。虽然只是说了很短的话,但她对他印象深刻!没办法,他就是觉得他好看又亲切。
非要说的话,颜异是长在陈如意的审美上了。
这不奇怪,一来,她是陈嫣的女儿,女儿像母亲没毛病。二来,她自己或许没有注意到,但潜意识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人其实和她是有着微妙的相似的,这种相似没有和陈嫣那样明显,但也是确实存在的。
而人本来就会下意识地亲近和自己外貌相似的人。
“颜先生!”她施了一礼。
陈嫣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然后又看了颜异一眼。终于下定决心了,蹲下来和孩子视线平齐:“如意…你该知道一件事了…之前母亲一直没有和你说你父亲的真实身份。”
到这个时候陈如意其实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主要是这太突然了,事先简直没有一点点预兆!
“如意,这是你父亲。”陈嫣终于是将这句话说出来了,像是重逾千斤,又像是轻若青烟。
世界陡然之间安静。
第423章 大东(9)
“子曰:为政以德, 譬如北辰, 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颜异缓缓读着《论语》,虽然手边放着书册, 眼睛却没有落到书册的字迹上。《论语》这样的经典,对于世代儒门的颜氏来说, 可以说是基础的不能再基础的了。
以颜异来说,《论语》一书,他几十年前就能倒背如流了,这个时候自然没有再照本宣科地必要。
坐在他旁边的位置,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跟着他读完这一小节之后就听他不急不忙地把意思给解释出来。
颜异在教陈如意小朋友读《论语》,当然了,陈如意小朋友基本功是很扎实的。早在很久以前启蒙的时候就一定读过、背过不少书了。那个时候她最先用《仓颉篇》学习认字, 然后就是跟着老师和陈嫣读各种经典。
其实一开始她并不理解经典中那些句子的意思, 那个时候她才多大呢!甚至很多字她都不认识, 就是老师和母亲念一句,她跟着念一句而已。时间次数久了, 一些特别重要的篇章她自然而然就能背诵了。
就算是不能背诵的篇章,认得字以后也能随口读出,没有错误(除非是本来就有争议的那种)。
古代没有标点符号,至少是没有统一的标点符号。再加上遣词造句方面书面语脱离口语是常见的事,这给研读经典的学生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为什么启蒙的学生一开始什么都不教, 就是跟着老师一句一句地读书, 连文意都不讲解?
有些人觉得是古人的教学方法不好, 其实这是不知道古人学习的‘关窍’!
这一开始就是为了教小孩子们该怎么读书断句呢!而且得教到他们烂熟于心,就算什么都忘记了,再看到曾经读过的句子,也能不错地读下来——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也只能使用这种重复再重复的‘笨办法’了。
所以说,陈如意小朋友确实是启蒙完毕了的,她现在进行的一切学习,都是非基础性的。
颜异在考察过这个孩子的基础之后,就直接进入了第二阶段的学习,开始向她阐意了——是的,他现在是这个孩子的老师,专门教《论语》一门。
在陈如意小朋友完成启蒙之后,陈嫣就给她找了别的老师辅导文化课。这个时候的学者一般都会尽量多地读书,不说博览众家,至少自家学说的经典都会读。但要说深入研究,一般就是一两本经典而已,越是水平高,‘专业化’的现象越是明显。
所以陈嫣并没有找一个老师教女儿全科,而是将她的不同学科交代给了不同的老师。数学有自己亲自教,另外还有桑弘羊的远程辅导,平常还有一个算学高手按照教材教她。外语的话,陈嫣身边一直都有外国学者,不只是陈如意要学,陈嫣自己也是要学的。
至于历史、地理、自然科学等等科目,也是有专人教导,不然就是陈嫣自己亲身上阵。
不过陈嫣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忙,所以在来到长安之后,其实亲自教导陈如意小朋友的机会已经很少了。大多就是有空的时候给陈如意小朋友答疑解难,引导引导这个孩子的思想。
有些科目陈嫣是没有办法了,让别人来教自家小朋友她有些不放心,宁肯进度慢一些,也要自己教,或者让孩子自学。但有些科目不同,现如今读书人读的那些东西,想要找到教这些的人还是比较简单的。
所以什么《道德经》、《诗经》、《礼记》…这些经典,都是找的学问不错的人来教,陈嫣就是负责抽查陈如意的课业而已。
陈嫣原本是照着当初公孙弘的标准给陈如意小朋友找老师的,她对老实的学术水平要求其实没那么高。这也可以理解,她又不是想教出一个学究来,所以只要水平在水准线上就可以了,毕竟陈如意小朋友的就是刚刚启蒙的程度,教这么个孩子用太高的水平也有点儿浪费。
相较于学术水平,人品、眼界、心性之类的特点更为陈嫣看重,她觉得这些老师是很有可能影响到女儿人生观建立的…她当然是希望有个好一点儿的师长影响陈如意小朋友。
只不过,陈嫣自己当初运气爆棚,一次就找到了一个公孙弘,却不代表这个时候还能有这样的运气!当初的她并不觉察公孙弘的可贵,现在回头看看,这位简直就是奇人!刘彻这一朝到现在为止,恐怕也就是他这个丞相当的最稳当、最令刘彻满意了。
甚至自公孙弘之后,刘彻就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丞相后继者,到如今的丞相依旧是将就着用。或者说连将就着用都做不到,现如今丞相就是个摆设,权力完全被刘彻这个皇帝,以及朝中握有实权的三公九卿瓜分了。
公孙弘的学术水平其实不能说是最高的,当然,也不能说他的学术水平差。毕竟他出身虽然卑贱,实在说起来却是学而优则仕的一个孝廉(虽然当孝廉、受举荐的原因是他孝顺就是了,但读书人的身份是没错的)。
他读书的时候已经很迟了,也谈不上有什么万里挑一的学习天赋,在普通人中算是读书料子,但也没有出色到会让人感慨‘奇才’。这样的人,又错过了读书的黄金时间,实际上的学术水平能高到哪里去呢?
他当上朝廷重臣后其实也是有一些文坛文章出来的,外界的评价倒不算太坏。但真要论起来,放在如今的背景下,也不如何出彩。有不少人吹捧,只能说是很多人受到了他身份影响,并不能公平公正地评价他的作品。
不过让陈嫣来说,公孙弘的学术水平也没有不能教人。重要的是他的不少观念,他的为人处世…曾经陈嫣只是觉得不错,现在要给陈如意小朋友寻找家教了才真的觉得何止是不错!公孙弘那样的简直可遇不可求。
他的身世并不如何出奇,却是难得的有大眼界、懂得变通!有这样一个家教,即使是从学习以外影响孩子也好啊!
如今找不到第二个公孙弘(说实在的,陈嫣要是真的能找到第二个公孙弘,首先也不是拉来给陈如意小朋友做家教,首先应该是被刘彻看到,弄去做丞相),陈嫣几次尝试无果,也就不再执着了。
既然那些她十分看重的特质可遇而不可求,陈嫣的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学术水平。简单来说,就是尽可能选择学术水平高的…至少能学学人家的学问,还有认真努力的心态。
其他的老师都陆陆续续到位了,只不过教《论语》一门的老师一直不能让陈嫣满意。按说现在儒家也算是学生最多的诸子百家了,有孔圣人的‘有教无类’一句,孔子门下在‘传教’这一点上还是做的很到位的!
这种情况下,《论语》不知道多少人都翻烂了,是最当家不过的学问!对于陈嫣来说,要找一个《论语》学的好的,并不会比吃饭喝水更难了。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从一开始找不到满意的,再到好不容易有一个满意的。人家教了不到两个月,家中老母仙逝,只能回家守孝,位置就又空下来了。再然后…再然后又是一次一次地寻摸合适的。
反正到现在为止,又得给陈如意小朋友找《论语》老师了。
陈嫣经常是很忙的,不过偶尔空下来也是真的很闲。这一日闷在书房里安排各种事务,好不容易做完出来走走,就走到了陈如意小朋友的院子里。看着在水榭中读书的父女两个,陈嫣站住了之后就再也走不动了。
好像脚底下有胶水将她黏的牢牢的。
陈嫣站了有一会儿,一开始颜异并没有发现,直到他让陈如意抄写笔记,这个时候抬起头来,这才和隔着池塘的陈嫣眼神碰到一起。
“真没想到…那孩子会这样决定。”陈嫣并没有转身就走,也没有心绪纷乱,应该说她比她自己像的还要平静。就这样打了一个招呼之后,两个人绕着池塘散步。
颜异有些沉默,或者说他一直如此沉默。他用一种很温暖的目光看着陈如意小朋友,然后又用同样的目光看着陈嫣:“我也没有想到…”他没有说的是,虽然是没有想到的事,却是最令他喜悦的。
在他长长久久感受不到喜悦之后,因为那个孩子的一句话,好像他的喜悦全都恢复了。
在那次陈嫣离开长安之后,颜异的喜悦就消失了,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拥有喜悦、幸福、满足这类美好的情绪。或许别人遇到这种事会很消沉,颜异却没有这种情绪,在这件事上他甚至觉得这样就好。
对于那之后的他来说,沉默、愧疚、痛苦才是昭示他踏踏实实活着的现实。至于那些美好的情绪,如果他还能拥有,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他凭什么还拥有那些?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那之后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哪怕那意味着和生命等长的痛苦。
“如意,这是你父亲。”
陈嫣亲口将这个从未提起的事实告诉女儿,然后就静待世界走向该去的地方。
陈如意小朋友当时是怎么想的,陈嫣不会知道,颜异就更不会知道了。她似乎很惊讶,看看陈嫣又看看颜异,想要确认一些什么——她从来没有问过关于父亲的事,在这一点上她可以说是天真,也可以说是早熟。
一开始,她只是没有父亲的概念。她是生活在众多奴仆婢女包围中的娇宠女郎,小的时候也根本见不到外人,直到读书识字了,才从书里面知道有‘父亲’这回事。而那之后,她也没有询问过母亲关于‘父亲’的事。
陈如意从小就是这样了,善于体贴人心…所以说这孩子讨人喜欢不是没理由的。
不过有的时候陈如意作为一个年纪还小的小朋友也会好奇,她的父亲到底是谁呢?只是这种好奇出现的时间很短暂,冒出头来一瞬间很快就被她丢到脑后了。生活中有那么多有趣好玩的事,她还有世上最好的母亲大人…父亲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父亲…”陈如意小朋友在明白过来陈嫣的意思之后,开始一直看着颜异。
这个时候才能明白,并不是‘父亲’不重要,也并不是她真的不在意——怎么可能不在意呢?每个人其实都会在乎自己的‘根’在哪里。生活在世界上,不知道自己归属于哪里,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所以社会想要稳定,总是需要让人明确自己是什么、属于什么、信仰什么。看起来是很务虚的东西,但社会很多时候就是靠这些东西稳定。
从另一方面来说,追寻‘根’其实也是人的本能。陈如意以为自己不在意的,而从她知道眼前这个之前见过一面的人就是她‘父亲’开始,她就是在意的了。
很难说清楚陈如意那一瞬间的感觉…很仔细地打量这个人,在发现自己真的有一部分和对方一模一样的时候,她心里的感觉很微妙。好像有点儿迷茫,又好像有点儿高兴和兴奋。
看到她和母亲,谁都会相信她们是母女,这是不用说的事情。但是看到她和眼前这个人,不知情的人是不会知道他们是父女的。但是只要一说,大家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有相似之处的。
真的很神奇。
她之所以是陈如意,就是因为她的母亲是陈嫣,父亲是眼前的这个人。如果她的父亲不是眼前这个人,现在存在于世界上的‘陈如意’就不会是她了。
这就是这个世界上父母和子女的缘分。
“父亲…父亲是来见我的吗?”陈如意小朋友的声音乖乖的,小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清亮的像是一泓溪水。
颜异一瞬间就想起了和陈嫣第一次见面的那一丛溪流,那一天的水也是这样干净。
他和陈嫣一样,蹲下身来和陈如意小朋友平视:“我是来见你和你娘的,有些事必须当面来问你…你们如今生活可好、可有什么是需要我做的…”
陈嫣已经没有需要他的地方了,但陈如意是单独的个体,所以还得问问陈如意小朋友的想法。
陈如意想了很久,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本能的,她想要‘父亲’留下来,她喜欢这个人做她的父亲。但同时她又有点儿担心母亲。
母亲大人是怎么想的呢?大人之间的事总是很复杂的。就像很疼爱她的姨母和表舅,明明原本是夫妻,但他们现在根本不住在一起,而且每次见面还都要吵架。母亲大人没有和父亲大人一起生活肯定也是有他们的原因的,如果说她想要父亲大人留下来,这就是她希望父亲大人做的事,这样应该很不好吧?
然后就是忽然的福至心灵,她脱口而出:“父亲大人是复圣颜家的人…一定精通《论语》吧!我没有教授论语的夫子,父亲大人便留下来教授如意《论语》吧!”
在院子外面见到颜回的时候陈如意就有过一个怪念头…这不会是母亲大人新为她聘的老师吧!她的《论语》老师一直没有着落,现在正好来了一位齐地颜家的大儒,她很难没有这种想象。
只是觉得对方的身份可能不会想要成为一个小孩子的老师,这才念头一闪而过,并没有多想。然后就是这会儿思索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这段前情,然后就脱口说出了这话。
说完之后才觉得不太好…明明她知道的,不应该影响到母亲大人的选择和生活。
但不等她改口,陈嫣就先笑了笑:“你不说,娘亲都不记得此事了…若是以你父亲的学问,教授你《论语》自然是绰绰有余,你父亲当年还教我读过书呢。”只是有些本来约好要教的书,直到他们分开也没有教完。
陈嫣看着颜异,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也不知昭明你是什么意思…这孩子想要留你教她读《论语》…只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要是不嫌弃教个孩子太屈才——”
“敢不从命。”颜异轻轻打断了陈嫣的话。他又怎么可能会拒绝、会‘嫌弃’呢,如果眼前这大小两个女郎还对他有一分一毫的‘需要’,这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解救。
同时,这也是他内心深处想做的事。
说是分开了、不再在一起了,说是缘分断绝,说是渐行渐远、此生再无可能…但人的微妙之处就在这里了,不是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而且就算认命了、不再挣扎了,真的直面生命中的那个人的时候,依旧会心笙摇曳、无法自拔。
接近对方、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就是这样,颜异留了下来,成为这座宅邸中其实算不上特殊的一位老师。说实话,这也可能是颜异一生之中所处的最为‘卑微’的位置了。说出去可能没人信,曾经的复圣嫡传、齐地俊杰、朝廷大员,今天却在一个翁主府给一个小小女郎教授《论语》。
然而这就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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