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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毓章无话可说。他松开握着茶盏的手,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望一眼卓少炎,真想问一问谢淖何德何能,竟得她如此深爱。殿外月轮初升,他目光抵进夜色深处,忆起谢淖信中的那句“如光如热,亦亲亦爱”,这时却又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他再度抬眼,看向舆图。然后他只字不提北事,嘱咐道:“盛夏暑热,你如今有孕,绝不可贪凉。”

卓少炎轻轻笑了。

她亦没与他提北事,只顺从地点了点头。

……

沈毓章离开后,没回西华宮,而是直接去了兵部。

值守诸吏将这些时日自北边递来的间报全部呈至他案前,供他查看。虽此前已阅过不止一遍,可沈毓章仍然细细翻阅半晌,然后扯过案上舆图,将谢淖的行军路线勾画出来。

谢淖自戎州发,集旧部于晋煕郡,毫不迂回地直驱北进,在连下十六郡后与从西边起兵驰来的陈无宇所部汇合,军马声势愈壮,北上途中再下十一郡,径逼晋京。至八日前,谢淖陈兵晋室安、庆二王封地交界处,此二王封地八郡控扼晋京咽喉,一旦下此八郡,则晋京以南再无重镇可守。

这等摧枯拉朽的强势进军,不论再看几遍,仍然令人震撼。

而一直以来都令沈毓章深感匪夷所思的,是晋廷竟然迄今为止都未发京畿禁军南下平叛。

外敌逼临、铁蹄尥踏,王朝将覆,而朝堂之上、居高位者竟不可视见——能做到这一点,又是何其的令人震悚。

沈毓章按下舆图。

他不能知,这一条征伐之路,在兵马干戈之外,在不可窥见之处,又有多少人为之心甘情愿地匍匐铺路。

……

晋京,崇德殿。

谭君立在大殿的中央。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低着头无声在看。不多时,他垂下胳膊,抬眼视上,平静道:“臣请问,陛下是从何处得来此物的?”

戚炳永没有回答他。

少顷,戚炳永自御座上站起身,循阶而下。

谭君则撩起朝服下摆,端正跪地。

戚炳永走至他身前,低头看向被他双手压在殿砖上的那张纸,纸上“讨晋廷檄”四个字清晰刺目。

谭君稽首叩拜:“陛下。”

戚炳永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阵儿,竟矮了矮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低头向前凑近了些,戚炳永开口:“朕曾经以为,朕亲手选出的宰相,当是个能叫朕放心倚靠的良臣。”

谭君未言。

戚炳永问道:“谢淖——为何还活着?”

谭君缓慢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毫无波澜:“禀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再问:“今叛军占了大晋三分之一的郡地,一路打到了朕的卧榻旁,而朕竟不闻不知此事,这又是为何?”

谭君再答:“禀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最后问:“任熹拜兵部尚书后不久,便自请出京北巡边军,检视武备。拿这个肥差将他诱出京畿,让朕身边少了一个知通内外兵情的心腹,这又是谁的主意?”

谭君最后答:“禀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点了一下头。

紧接着,他扫下目光,伸手捉住谭君的手腕,举平至眼前。他将谭君的朝服袖口剥开,里面自手腕至臂间数寸,满是丑陋伤疤。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谭卿当初在此殿上遭受这等重刑,朕同满朝文武皆以为,鄂王恨透了你,你也恨透了鄂王。”

戚炳永又道:“朕今日才明白,四哥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所谋究竟是什么。”他捏了捏谭君的手腕,见谭君脸色发白,低声道:“谭卿,你为何要选四哥?有什么事,是四哥能做得,而朕却做不得的?”

谭君不再回答。

下一刹,他的视线被猛烈地撕晃了下。戚炳永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头,气力之足之烈,短短几瞬就令他的面孔涨得发紫。

“谭卿。”

戚炳永的声音贴近他耳边。

“当年四哥杀人,是因四哥要活。而今朕杀人,又何尝不是因朕要活。卿欲效忠四哥,岂不知人都会变。若四哥一朝登极,你以为他还会是他么?”

谭君的眼里爆满了血丝,他翕动着双唇,却发不出半个字音。

戚炳永在他濒临气绝之前忽地松开了手。看着谭君的身体重重落倒在殿砖上,他站起身,转回头。

不远的殿角阴影处,文乙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陛下。”他看着戚炳永走来,垂首躬身道,随即递上温湿的巾帕,替戚炳永仔细擦了擦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右手。

……

兵部狱牢。

铁门被自外打开,有士兵进去放饭。囚室里的男人睁开眼,如往常一般沉默地接过了已凉透了的粗糙牢饭。

士兵向后退走,行动间,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自他身上掉落。

那纸落在男人眼前。

不知已被多少人传阅过,汗水干涸的渍迹混着灰土附着在纸上,让其上的墨字看起来有些惨淡。可那字连字之后的力量,却透过这看似惨淡的墨字,重重地展现在男人面前。

“……

今战事连年,国中荡荡,宗庙计绝,而元元之命如蝼蚁矣。国之四境,漭漭疆场数千里,何处不埋兵马之白骨。战事每起,转输不绝,行役亦久,百姓怨旷,同怀危惧,何其忧苦。吾辈从军,为没身报国,虽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贱,竟为宗室兴兵邀功之所恃。吾辈死国可矣,死宗室私权可乎!

……”

士兵慌忙间弯腰去捡。

男人却将这封檄文一把按在掌中。

“周将军……”

士兵头一回开口,叫出了这个久旋于他们心中的称谓。

周怿点了点头。他将檄文通读了一遍,再度看向士兵。空气中,似乎有些什么已不再如常,又似乎有些什么已遭彻底改变。

他道:“给我些水。”

士兵依言去取水给他。

他就着浅浅一碗清水净了净面庞,一丝不苟地束起发髻。

然后他站起来,道:“给我甲衣。”

士兵有些迟疑,立在原地没动。

他注视着士兵,又道:“还有我的佩剑。”

或许是这束目光太过坚定、太过无畏、太过刚悍,或许是他的话语冷静而强势、不容人拒绝及辩驳,又或许是根本无须这束目光、无须这冷静而强势的话语——

士兵出去了,未多久,捧着他入狱时所佩着的铁剑与甲衣回来了。

周怿着甲,佩剑,最后对士兵道:

“给我让条道。”

第87章 捌拾柒

牢地潮湿,周怿踏着层层灰尘与陈年血垢,跨过门槛。一束细亮的光线透过墙洞打在他的背后,甲衣上磨痕片片,折映着这清明的亮。那些磨痕见证了他曾经的功与过,荣耀与耻辱,征途与杀伐,犹如烙印在骨,今将伴他踏上新程。

数步之后,周怿停住脚步。在他的身后,守狱士兵们那一道道无声地盯着他的目光随之一顿。空气中满是沉默,沉默中则充斥着云起荡动的念望,蠢蠢将燃,只差一引。

周怿抬起右手,握住腰间剑柄。他没有回头,他也无须回头。

他开口:“诸君,何不随周某共赴此道。”

……

崇德殿中响震着重重的咳嗽声。

太医跪在御榻边,双手奉药。药碗轻斜,微抖,随之被人一把打翻。浓苦的热汁兜头浇落,太医浑身一凛,却不敢抬袖擦拭。

文乙步近,为他递上一张干净的帕子。然后他躬身向御榻:“陛下,莫要动怒。”

一只手自帐子中伸出来,紧紧扣住太医的右肩。那只手的手指修长,指骨硬实,年少而有力,随着咳嗽声不停而震颤不停。帐中人嗓音沙哑:“……朕得了什么病?若说谎,诛九族。”

太医按在地上的双手都开始发抖。他的这副狼狈状落进文乙眼中,叫后者默默叹息。

“陛下。”文乙将帐子挂高,看向里面的年轻帝王,“陛下因谢淖举兵一事而致急火攻心,这才生了这一场急疫。陛下需先消怒,静心而后养病。”

太医埋首,连声称:“文总管说得是。”

帐中安静须臾,而后传出一声:“滚。”

太医闻声,抬首望向文乙,在得到默许后,仓皇起身,快步退走。

内殿帐中,灯影绰绰。戚炳永睁开双眼,看向外面。昏黄的烛光下,文乙的半白的头发与洗不净的皱纹仿若有形的岁月时光。

他在文乙的搀扶下坐起,在咳了几声后,道:“庸医。该杀。”

“陛下,息怒。”

“翰林医官院如今入宿禁中的,就没个堪用之人么!”

这一声重斥,又引得他自己重咳不止。文乙将两只锦垫塞在戚炳永腰后,一面为他拭汗,一面道:“原来用着好的那几位,个个都是当初跟着郑至和学出来的。小臣哪里敢再传他们为陛下诊疾?”

“郑至和”三字,进一步牵出戚炳永的汹汹怒意。他攥紧双拳压在身侧,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腔内躁痛,而后开口:“……文乙,朕想不通。”

文乙垂下目光。

戚炳永又道:“郑至和……他是郑平诰的内侄,郑平诰当年是怎么死的?!郑至和竟投了四哥!还有谭君……”他说着,突地冷笑,“是朕愚蠢,是朕愚蠢了……”

“陛下,少说话,多歇息。”

“文乙……你怎么不投四哥?”

“小臣蒙受庄宗重恩,曾对天地起誓,终此一生,效忠戚氏。非戚氏辈而图我晋室江山者,小臣唯以仇敌视之,岂言投靠?”

闻此,戚炳永嘴角落下。他动了动嘴唇:“非戚氏辈……”没再说下去。他的目光轻轻一动,里面有回忆涌入。

那是建初九年。

父皇率众至南御苑行射宴,诸皇子比艺,四哥不出所料地再一次拔得头筹。父皇赐赏,四哥进至御前,孝敬地俯首听谕。父皇的目光是那么沉,又是那么重,盘压在四哥的脊背上,许久才向上一抬。

那时候,他同其余几位兄长一样,都以为那沉而重的目光,满载着期冀,承托着大望,更代表着父皇不可轻易宣之于口的偏爱。

……

戚炳永微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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