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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瑜始终记得出征前,刘徇替他嫁长姊的许诺,如今终于立功凯旋归来,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不由便在一片吹捧中畅饮至酩酊大醉。

月上中天之时,一番宴饮渐散去。

刘徇本已领数个随从跨马离去,行至半道,靠近城门时,下意识循着习惯,伸手摸了摸胸口处。

这一两月来,他时常将阿姝亲笔的家信藏于此处,说不清自己是何种用意,只觉算个念想,便如过去那个他已佩戴习惯的香囊。

着军甲时,不便配香囊,他便换了帛书藏于胸前。

只是这一摸,却发现原本该稍厚实的那处,竟空空如也。

他猝然勒住缰绳,停在原地蹙眉细思考。

方才饮酒时,酒意上头,又靠近篝火,寒冬里也觉炎热,遂将外衣脱去了一阵,兴许是那时不慎遗落。

思及此,他掉转马头往回行去,冲随从道:“我落了样东西,回去寻一寻。”

营中,篝火已熄,人烟寥寥。

刘徇下马,一面回想着方才所过之地,一面低头就着月色与零星火光,四处找寻。

不过是片巴掌大小的丝帛,丢在此处若无人留意,甚至可能已被篝火稍作灰烬。

他低头寻着,一时有些迷茫懊恼起来,暗暗责怪自己,对那女子的关注与挂念似乎太过了些。

冬日寒风刮过,将他有些混沌的大脑一下吹得清醒不少。

一小物件,不值得这般费心。

打定主意后,方要转身离去,却忽然见不远处的枯树下,仿佛仰面躺着个人,那身影黑漆漆的看不清晰,只是身上穿着的甲衣,在月光下闪出银光。

刘徇猜测应当是个醉酒的,恐其冬日露天而卧,会染风寒,又见四下无人,便亲自上前,欲将那人唤醒。

可才稍稍靠近,便隐隐瞧见那人熟悉的轮廓,竟是姜瑜。

他仰躺在冰凉的地上,似乎也并未全然昏睡过去,而是半眯着眼,一手捂住胸口,口中喃喃的唤着什么。

刘徇见状不由露出点笑意。先前还担心姜瑜因是头一回入沙场,会因不习惯而表现平平,如今知其未辜负期望,才放下心来。今日是犒赏宴,他少年意气,多饮些也无可厚非。

然而,带行至近前时,刘徇面上的笑意却霎时僵住,紧接着便迅速阴沉下来。

姜瑜捂在胸口处的那只手里,紧紧攥着片薄薄的丝帛,而他口中喃喃轻唤的,竟是不断重复的“赵姬”二字!

那声音十分低,因醉酒而有些含糊,却任谁都能听出其中饱含的向往与惆怅。

刘徇只觉额角青筋突起,眉心狂跳,难以抑制的怒火就要喷薄而出。

他伸手以骨节处按揉眉心,又闭目深呼吸数次,才勉强克制住心中怒火,紧抿薄唇,弯腰将姜瑜手中的那帛书使劲抽出。展开一看,果然是他遗失的家书。

黑夜寒风中,刘徇慢慢直起身,居高临下望着混沌仰躺,毫不自知的姜瑜,怒极冷笑三声,好容易忍住要拔刀的冲动,直至手中紧攥的帛书皱作一团,才艰难转身,踏着沉重的步子离去。

营外,数随从还在等候。

刘徇一言不发的过去,未急着上马,而是寻了火折子,点起一团火,将手中帛书烧尽。似乎仍不解气,他又冷着脸拔刀,在随从们惊讶的目光中,冲一旁一棵粗壮枯树狠狠挥下,发出剧烈的声响。

树干被砍作两截,上头那一截缓缓倒下,又是一阵响动,最后只余光秃秃的树桩。

随从们望着月光下,碗口粗的枯树被这样轻易的砍倒,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平日素来脾性温和的萧王,为何忽然这般大怒。

好半晌,刘徇望着满地狼藉的枝桠,急喘几口气,才冷着脸重新翻身上马,狂奔回城。

……

营中树下,姜瑜直混沌至遍体生寒,不住打颤时,才稍稍清醒,费力的摇晃着脑袋,自地上爬起。

他方才宴上饮得实在多了,竟将之后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隐约中,似乎在地上拾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似乎与赵姬有些关联。

想起赵姬,心神不由又是一阵恍惚。

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子,竟莫名便长留他心间,不经意间总能想起,既有向往倾慕,更有怅然若失。

他少有才名,素来恣意随性,恃才傲物,从未将寻常人物放在眼里过,也只有如赵姬这般世间难得的美色,才能入得他眼。

只可惜,相遇时,她已为势所迫,嫁做人妇,他亦因家族没落,渐藏少年时锋芒,为求前程,屈居人下。

天下齐名的美人与才子,到底未如阳春与白雪。

姜瑜晃动着眩晕的脑袋,低头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不由自嘲的笑了。

赵姬远在信宫中,他能拾到何物?大约是醉里痴梦罢了。

……

信宫中,刘徇冷着脸快速翻身下马,疾步朝里行去。

然瞥见一溜烟跑向院中去报信的仆从时,他又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远远的冲那人唤了声,吩咐道:“别忙去报信,我自在外走走。”

那仆从正冻得手脚发麻,在寒风中不住跺脚。虽不懂这样寒冷的冬日,大王为何还不回屋,到底也不敢多问,只躬身应声退下。

刘徇身上还披着冬日里的大氅,又因腹中燃烧的酒意与怒火交织,非但未觉寒冷,反而额角冒汗。

方才虽已拔刀削木,又一路狂奔疾行,却并未将他胸中的怒意发泄殆尽。

“率天下之材者,数姜郎;冠天下之美者,唯赵姬。”

从前流传甚广的这句话,他并未放在心上,可如今再想起,却只觉刺耳不已。一个美貌异常,一个才华横溢,无论怎样看,都仿佛天生良配一般,反倒是他这个做夫君的,像是个强扭的瓜。

那一声声的“赵姬”反复的回荡在耳边,令他不但想再折返回去,将姜瑜叫醒,好好对峙一番,更想冲入屋内,要阿姝即刻发誓,她对那姜瑜并无半点想法。

幸好,仅存的几丝理智不是的提醒着他,那姜瑜与阿姝从未有过牵扯,若此时不分青红皂白,便回屋逼她解释,这数月来二人好容易亲密了几分的关系,大约又会回到原处。

这一切,不过是姜瑜的单相思。

无需因此伤了感情,只日后尽快将姜成君嫁出去,还了从前太常的恩情,再将姜瑜调远些便好。

刘徇在外徘徊许久,直至将自己暂时说服,这才勉强调整神色,扬起个僵硬的笑容,大步往回行去。

……

寝房门窗皆紧闭,屋内烧得足足的地龙,将寒意尽数阻挡在外。

阿姝时不时的观一眼漏刻,忍着困意等待刘徇归来。

他先前分明说过,今日不会归来太晚,怎眼下已夜半,他还未归来?

白日的旖|旎令她浑身酸软疲倦,实在无法再等下去,遂命守夜的婢子去外头瞧瞧。

那婢子才行出三两步,便恰见刘徇归来,忙呼道:“王后,大王归来了。”

阿姝卧在榻上,闻言轻抬起一只柔荑,掩唇打了个秀气的哈欠,直至双眼沁出一层朦胧薄雾,才懒懒起身迎上去。

“大王可是遇上了棘手的事?这样久才归来。”她伸手去替他解衣。屋外的寒风将他衣物吹得冰凉,她双手才触到时,不由因那一阵凉意瑟缩了下。

刘徇勉强的勾了下唇角,心头涌起一阵烦躁:“无事,不过将士们闹得久了些。”说罢,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捉住她的柔荑,蹙眉逼近些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阿姝一顿,雾蒙蒙的眸子静静望他片刻,才想起白日之事。不知为何,总觉他此刻仿佛有些不悦。

她顺从的张口唤“夫君”,见他紧皱的双眉与捏着她腕子的手都慢慢松下,才垂首继续替他解除腰带。

刘徇略不自在的深吸了口气,终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先前我曾要你替姜姬寻一门亲事,此事可已有眉目了?”

阿姝示意他展开双臂,替他将外袍除下。

想起前几日查到的消息,她不由的轻叹一声,将衣物递给一旁的婢子,命人退下后,方摇头道:“此事暂有些棘手,恐怕没有那样快。”

她本无旁的意思,听在刘徇耳中,却忽然变了味。

方才好容易被压抑而下的怒火猛然迸出,紧接着,还有一阵胜似一阵的空虚与恐慌。他面上僵硬的笑容迅速消失,彻底冷下脸,沉声问:“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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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扭转

阿姝一愣, 没急着回答,只拿一双乌黑晶莹, 雾气蒙蒙的眼眸静静凝视他。

那幽深无波的目光, 看得刘徇慢慢的软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从前引以为傲的隐忍内敛与云淡风轻, 此刻全然化作乌有。

譬如兄长之死,他可以大局大义说服自己暂且隐而不发,然妻为人觊觎, 却是直接挑战他身为大丈夫的尊严,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凡遇阿姝,自己越来越疏于掩饰。大约是在外时, 无时无刻不掩饰心绪, 待回了家中, 反倒放纵了。

这并不是件好事。

思及此,刘徇呼吸微窒,凭着多年练就的意志力, 令冷淡的面色渐渐缓和,平静的等着她的解释。

阿姝始终目不转睛的观察他的反应, 见已平复, 这才微微露出浅笑,歉然道:“先前我已去托了郑夫人等,私下留意年岁与人品皆适宜, 又未婚娶的男子,只是近来得知了些内情,令此事有些艰难。”

她遂将姜成君难生养一事道出。

“先前是我不好,因秋狝时曾与姜姬说过些话,又见叔妹与她甚是不睦,便自作主张的派人去查了查,却不想查出这样的隐情。我想,女子若不能生养,将来总会受夫家责难奚落,更免不了旁人的议论,便欲替她寻个人丁兴旺,不缺子嗣后代的夫家。只是这样一来,能择选的人家便更少了。”

说罢,她又倒了杯温茶给他解酒。

刘徇伸手接过,心中有一瞬松快的愉悦,随即将温茶饮尽,抱着她坐到榻上,蹙眉道:“如此,确实棘手。你做得甚好。”

然姜瑜身为属臣,即便有功,又是故人,也不该觊觎王后!

既然不能将姜成君尽快嫁出去,便只能先将姜瑜调职去远离开信宫的地方,待姜成君出嫁,他家中事了,再予他更显的军职,调更远些去。

刘徇自问从来不是虚怀若谷的圣人,素日的温和宽厚,也多是为时势所迫,如此已算对得住过去姜太常的恩情了。

只是,到夜晚二人同眠时,他还是没忍住,烛火熄灭后,冷不丁的将阿姝卷入怀中,警惕的问道:“姜瑜此人,你以为如何?”

“姜郎?”阿姝已然阖眼入睡,闻言一阵迷茫,忍住朦胧睡意,软声道,“大约有些才气吧。我不知晓……”

刘徇得了满意的回答,也不为难她,只在她眼上亲了亲,拍着她背哄道:“莫想了,睡吧。”

……

大半月过去,阿黛的身子已然大好,阿姝日日精心的照料着,药膳羹汤一点不落,终于又将她养回从前那个白白胖胖的娇俏女娃。

这孩子大约是在阿姝屋里待得久了,渐渐习惯了她的怀抱,竟真将她当作最亲的亲人般,偶尔迷糊睡去时,还会揪着她的衣襟喊一声“阿母”,直听得又是奇异又是感动。

就连稍大了些的破奴,从前因待她虽也亲近,却总还隔着些什么。如今倒因妹妹在此,也常常自发的到她屋中来了。

大约年幼的孩子,只要真心对待,总会贴心。不过,她如今也不过十七,乍闻一黄口孺子将自己唤做母亲,还有些怔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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