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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姝本已适应了朦胧黑暗,乍见光明,不由稍稍眯眼,片刻后,方发现,黄昏已至,屋外黑暗已尽笼罩,屋内更是点上了烛火。
眼前的刘徇,身量颀长,面目温润,一派谦谦君子模样,更戴刘氏长冠,披袀玄礼服,竟是同数年前,在长安新婚那日所穿一模一样。
阿姝有一瞬恍惚,忙侧目去看镜中自己,玄色曲裾,罗袜木屐,大带玉玦,辅以高云望仙髻,竟也与当初的装扮一模一样。
“夫君,这是做什么?”
刘徇一双眼俱一动不动的黏在她身上,闻言后退一步,冲她伸出手,露出欢喜而温柔的笑意:“今日,我来亲迎新妇。”
眼前那张温润如玉的面目,与数年前长安那日的青年渐渐重合。
阿姝的眼眶渐渐泛红,唇边的酒窝却深了。
她将手放到他朝上的温热掌中,含泪低道:“夫君,阿姝来了。”
二人目光交织,在昏黄烛火中愈缠绵温热,令随侍在屋内的婢子们都有些动容。
殿外,一辆轻便彩车已停在阶下。
二人相偕跨门而出,一同登上那辆彩车,辘辘往长秋宫去。
这一路,处处点了宫灯,伴着蛙声蝉鸣,由顺着宫人牵引,仿佛回到那日在长安,阿姝作新妇,随刘徇而去。
只是,那一日,新郎与新妇心思各异,俱不甚期盼这一场婚姻。而今日,却是两个心意相通,恩爱和睦,令人羡慕的眷侣,重走这一路新婚。
长秋宫外,既有宫人陈设婚礼所用之物,更有数名乐师吹笙鼓瑟,满面笑意的迎接二人到来,遥遥的便开始高呼祝福之语。
阿姝忍着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意,由刘徇扶着步下彩车,一如当日般,行过沃盥、对席、同牢、合卺礼,最后结发,与众人同饮祝酒。
礼成,二人在簇拥之下,入屋中,再行撒帐之礼。
刘徇拉着阿姝于床上对坐,叹道:“那日未行撒帐礼,如今已有了青雀,还是要盼着日后再多享些子孙福。”
阿姝亦与他四目相对,点头道:“咱们长命百岁,子孙绵延。”
周遭宫人遂遥撒五色同心花果,床中二人则敛起裙裾盛之。
一时屋中俱是欢乐笑闹之声,好半晌,众人方收拾毕,笑着退出去,替二人阖上门。
室内重回一片静谧。
刘徇起身至阿姝身边,一手将她揽入怀中,一手则牢牢握住她,喉咙间渐渐哽咽,道:“先前婚仪,我待你不够好,今日替你补上,不够热闹,只盼你能欢喜。”
阿姝忍了许久的泪终是一颗颗坠下,隐没在玄色衣料间。她伸手抚过那柔顺布料,鼻音浓浓道:“难为夫君,还将这礼服寻来。”
刘徇低首过去吻她腮边泪水,轻笑道:“哪里难为?这衣物分明就一直在长安的府邸中好好的放着,我只又命人去取了来。今日你比那时更美,只怕我如今没了当年的身量姿态,穿得不好看了。”
阿姝软软地伏在他怀里,闻言抬眸,认真地将他从头至尾打量一遍。
他仍是英俊温厚,面目如玉,可稍靠近些,便能借着烛光瞧见眼角几道细细纹路,紧束乌发间夹杂的几丝银白。
到底是操劳多年之人,即便身为帝王,年过三十后,也渐显出几分岁月痕迹。
阿姝才消去的泪意又一次涌上,撅起双唇佯作不满道:“胡说什么?夫君你怎会不好看?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郎君。”
刘徇只觉她娇嗔的模样甜进了心窝,不由凑近去亲了亲她红润双唇,玩笑道:“多谢小儿,教我变成了世上最好看的小老儿。”
二人嬉笑着抱作一团,滚在床上,衣鬓散乱,泪与笑融在一处。
好半晌,刘徇默默抱着阿姝,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自床上起身,行至墙边一箱笥处,取出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送至阿姝手中。
阿姝望着这略眼熟的漆盒,不由瞪大眼,奇道:“这怎会在此?”说着,她面上一红,声音也渐低了下去,“我分明赠了阿昭……”
刘徇也掩不住唇边笑意,眉眼弯起:“你仔细瞧瞧。”
阿姝捧着木盒凑近一看,才发现这分明是个崭新的,并非那日她送阿昭的,已经有了些年头。
刘徇掌着她的手,一同打开,但见那里头,果然也同先前那个旧了的木盒一样,装了各色栩栩如生,令她眼红心跳的彩色帛画。
只是,同先前她的那个相比,更精致丰富了许多,令她一眼望去,便赶紧移开眼,“嗒”的一声阖上盖,再不敢打开。
“夫君又是从哪里寻来此物……”
刘徇也不勉强她,自身后将她抱入怀里,教她靠在胸膛间,边吻她粉腮,边道:“先前我瞧你将那物赠了阿昭,便趁命人寻这婚服时,也在长安各宫室中运来的物件中寻到了这些。”
长安宫室历经多代,后宫之地,这样的东西绝不会少。
阿姝羞赧地斜睨他一眼:“夫君还寻这些做什么?该学的可不都已学会了……”
刘徇笑得愈发促狭,直接去吻她耳际,嗓音低哑道:“君子当虚心向学,只那一点如何够?咱们还有许多要慢慢摸索呢。”
阿姝只觉又羞又痒,忙避开些,笑骂道:“夫君今日倒要当君子了?平日里分明是个假的。”
刘徇却忽然停下,一把将她掰过来面对自己,严肃的面目令她也不禁收起笑,只愣愣望着他。
“小儿,我知你是真心将阿昭当作亲妹妹一般,我甚欣慰。只是,你可曾想过咱们的女儿?”
阿姝红着脸,讷讷道:“哪来的女儿?”
刘徇忽而笑着将她压下,眼神温柔:“眼下还没有,可有了那物,咱们慢慢学,总能学出个小公主来。”
“小儿,咱们再要一个同你一样温柔美丽的公主,可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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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太子(一)
初平九年, 海内安定,民生渐复, 百官奏议早立储君。
正值秋日, 有宫人从千秋万岁殿归来,言陛下散朝会后即将归来时, 也将议储之事一并说了。
帝后素来和睦,无话不谈,宫人们也从不避讳在皇后面前言及这等朝政之事, 刘徇身为天子,更时常主动将政事告知阿姝,而阿姝亦有分寸,不但自己甚少干涉,更嘱咐赵氏家族勿自恃贵戚, 行事张扬。
阿姝此刻正将才四岁的女儿阿绮抱在身前, 对着妆奁替她细细梳发。
年幼的小女娃粉面俏生生的, 像颗饱满圆润的蜜桃,秀丽的眉目稚气未脱,却已显出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姝丽风姿。
许是因方才同堂姐阿黛在一处疯玩, 此刻阿黛已被难得入宫来的阿昭带回府上小住,阿绮则因年纪小, 仍留宫中, 目下靠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额角还沁着汗珠,乌黑柔软的发丝黏在粉白的肌肤上, 娇憨不已。
阿姝爱怜地亲了亲女儿的粉面,越发放柔手上动作,一面替她擦拭细汗,一面梳理发丝。
待那宫人轻声细语说完,阿姝才放下手中木梳,小心翼翼起身,在女儿脑袋下塞了个软枕,又替她盖上薄被,摸摸她面颊,方引宫人到外间,一面命人备汤羹,一面问:“如何说?”
那宫人笑道:“百官皆推举东海公,陛下自然也属意东海公,今日虽未下定论,然瞧这情形,应当便要定下东海公了。”
三年前,阿绮周岁时,刘徇便将几个小子各自赐名封号。阿黛因其父刘徜被追封为齐王,便作了翁主;阿绮则为舞阳公主;破奴得名刘沅,封山阳公;青雀则名刘阳,得封东海公。
阿姝闻言,不由追问:“山阳公如何说?可有不满?”
那宫人细想了想,摇头道:“婢不知,只记得当时看来,并无不妥。”
阿姝稍稍松了口气,却仍未全然放心。
破奴如今已长作十六岁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时候。他虽素来与她这个作叔母的亲厚,又心性豁达开朗,可到底幼时曾有数年,都被叔父当作嗣子一般教养,此刻议储君,不知是否心有不悦。
正待宫人取了备好的汤羹入内后,便听殿外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少年清脆的唤声:“母亲!”
阿姝忙快步迎去,一对上青雀神采飞扬的面容,先是一笑,紧接着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些,阿绮正累得睡着了,莫将她吵醒。”
青雀才自朝会上散下,还穿着一身规整的深衣,闻言嘻嘻笑了声,一面先冲母亲作揖,一面又探了脑袋往内室看了眼,待见到妹妹还熟睡着,才拍拍胸脯松口气道:“幸好幸好,小阿绮还是没醒。小女娃真能睡!”
阿姝忙着替他将外衣除下,闻言佯怒道:“阿绮今日与阿黛姊姊一同疯玩了一阵,这会儿累了,你小些的时候,可比她更能睡。”
青雀听了这话,小脸笑作一团,羞涩地吐了吐舌头。他已然十岁,在外人面前已能作出一副沉稳的模样,可一到父母亲人面前,却又露出一副天真小儿的模样。
阿姝给他换上更宽些的袍服,又揉揉他脑袋后,便开始翘首望着殿外。
青雀仰面望着母亲,也跟着看过去,嘻笑道:“母亲实在瞧父亲何时回来吗?”
阿姝难得面有红晕,闻言不由又伸出一根纤细食指,轻戳了戳他的小脑袋,嗔道:“你这孩子,明知故问。”
话音才落,宽阔的道上,便能见刘徇领着破奴大步行来的身影。
阿姝这几年早已全然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变做一个成熟温婉,姝丽端柔的妇人,可此时一见夫君,却下意识露出个欣喜又羞涩的纯稚笑容来,仿佛又成了多年前那个教人怦然心动,过目难忘的少女。
正行来的刘徇显然也已感受到妻子的注视,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他年近不惑,身形比过去略宽了些,眼角的纹路也深了些,发间银丝也多了些,俨然是个已入中年的男子,不复年轻力盛时的玉树临风与英姿勃发。
可望着妻子时盛满温柔爱意的眸光,却一如往昔。
这模样,落在阿姝的眼里,仍是当年那个英俊而温润的青年。
“小儿,我回来了。”刘徇才踏入殿中,便先拉住阿姝的手说,一双眼仔细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一番,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阿姝被他目光看得面热,碍着两个孩子还在一旁,不由扯扯他衣角,悄然瞪一眼,最后又指指内室,轻声道:“阿绮正睡着呢。”
说着,又扶起才拱手行礼的破奴,柔声道:“莫这般多礼,桌案上有盛好的羹,正热着,快去饮些吧。”
待两个孩子都坐在榻上,她才引刘徇入屏风后的内室,一面替他更衣净面,一面小声道:“听闻今日夫君与朝臣们议立储君,皆推举青雀,那破奴——”
她话未说完,手上才将腰带解开,却被刘徇一下抱进怀里,低头吻住双唇,好半晌,直至她面上红晕加深,才渐渐放开,含糊轻笑道:“我早说过,要让咱们的小青雀做太子,将来做天子。放心,我晓得你要担忧,早已同破奴事先说过此事了。他与他父亲果然是一样的,是个有担当有志向,又是非分明的孩子,我还要多谢你,将他教得这样好……”
阿姝闻言,这才全然放下心来,正有些心神恍惚时,又被他搂在怀里亲了起来。
二人情意渐浓时,榻上忽然传来一声嘤咛,竟是方才正酣睡的阿绮悠悠转醒,正睁着迷蒙的双眼好奇地望着父母,奶声奶气道:“父亲和母亲在做什么呢?”
阿姝登时羞得面红耳赤,将脸埋在刘徇胸膛,轻捶了下他以示不满。
刘徇亦是有些尴尬,不由轻咳一声,拍拍阿姝后背安抚后,才将她放开,换上慈父的笑容,行到榻边,俯身下去望着女儿因酣眠而在面颊上留下的红痕,伸手揉了揉,道:“母亲照顾你和兄长,太辛苦啦!父亲便亲亲她,教她不那样辛苦。”
说着,也不待阿绮多想,便话锋一转:“阿绮快别犯懒啦,快起来吧,破奴阿兄与青雀阿兄已经在饮热羹啦!”
阿绮还小,一听父亲这话,便很快将方才的疑惑忘在脑后,一骨碌自榻上爬起,颠颠儿的迈着小短腿跑到外室,唤道:“阿兄,快给阿绮留些呀!”
青雀笑着不说话,作势要把她的那份拿走,破奴却趁妹妹生气前,主动取过,送到她口边,耐心地喂她饮下。
阿姝也已替刘徇换好衣裳,步出内室来,与孩子们坐在一处。
阿绮似是又想起父亲方才的话,圆圆的眼眸转了一圈,爱娇地靠到阿姝怀里,还沾了羹渍的小嘴凑到阿姝左边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阿姝一愣,一面搂住女儿,一面取巾帕擦净面上污渍,笑道:“阿绮这是怎么了?”
阿绮一脸正经,指指一旁正同饮汤羹的刘徇,道:“方才父亲说,母亲照顾兄长与阿绮辛苦了,亲一亲就不辛苦了,所以阿绮要亲一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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