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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恒昭轻笑,惹来祝程勉疑惑的神情,他垂眸看脚边的竹子,浅笑道:“竹虽有多种,但唯苦竹和淡竹适宜汴京生长,种竹要选地,高平的最好,土为黄白,且松软的上佳。种竹也多有讲究,挖来的竹鞭方位得朝西南方的竹子才容易成活,去除枝叶,还得种于东北角,自当满园。”

大抵有学识的人说起来话来,总是不疾不徐,好似明月清风。

“那你会种吗?”祝程勉问道,他对于这样的翩翩佳公子会种竹子表示怀疑。

裴恒昭起身,说好以后若是为官要去地方城镇的,不识农桑杂事,那不是说来可笑。

他站得笔直,眉目舒朗,笑容清浅,说道:“天色尚早,又闲暇无事,不如我教你们移栽竹子。”

陈怀将手环抱在胸前,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心里冷哼,醉翁之意不在酒,乃是另有所图。不过成人之美这种事情,陈怀可是最喜欢做的,当下立马表态。

“种竹子好,我近来多疲乏,是得好好松松筋骨。来,表妹,这竹子是给你种的,到时候你站边上,要、好、好、听。”

怎么好端端地就扯到了种竹子的事上,祝陈愿一时还没转过弯来,就见裴恒昭闻言低头浅笑,让她更纳闷了,难不成两个人在打趣自己?

不懂两人的眉眼官司,祝陈愿也没有开口,跟着几人走到自己房前的空地上,那土坑坑洼洼的,早两天才将这里之前的老龄竹给拔掉,眼下光秃秃的一片,称不上好看,还遮不了光。

刚初夏的日光并不算刺眼,却还是带着热意,裴恒昭手握一根青绿的竹子,那是他从里面众多竹子里挑选出来的少年竹。

挖坑容易,只需要深二尺就行,将竹子选好方位栽下后,上头的土要五尺厚,再敷稻糠或是麦糠都可,无需浇水,竹子就能成活。

只是这挖完坑后,得有人扶着竹子才能埋土。

陈怀一挑眉毛,干咳一声,转头对两个小孩说道:“我可不太会种竹子,需要你们两个帮我扶着竹子,这里日头太晒了,我们到那边的阴凉地去种。”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新鲜东西吸引,刚才还不开心的祝程勉,眼下也无暇关心其他的,乐颠颠地跟着陈怀和裴枝月到相隔甚远的角落里去了。

这块窗前的空地只剩下他们两人,祝陈愿总算是看明白了陈怀的心思,觉得他怕不是月老托生的,怎么净爱干些牵红绳的事情。

不过眼下,她帮着裴恒昭扶着竹子,他埋土,两人靠得很近,近到那股熟龙脑的香气一直在鼻尖萦绕。

许是将尽的余晖太热,祝陈愿握着竹子的手掌生出了细密的汗水,目不斜视,只能听见盖土的声音。

“你今日的指甲很不一样。”

祝陈愿侧头,用那双桃花眼看着他,眼睫浓长,微微露出一点疑惑。

“好生秀雅。”

裴恒昭的声音很轻,像是趴在耳边说话一般,他低头看着那双手,手指丰润白皙,指甲洁净,粉而不淡的颜色衬得更加莹润。

他想起陈怀给的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赞美女子的话语,情不自禁就用了上去。

不过因为是心里话,他虽然有些羞赧,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祝陈愿先是震惊再是红晕爬上脸庞,她垂头很生硬地说道:“这竹子好像是苦竹。”

“是苦竹。每年仲夏时节,苦竹笋才会出来,蒸、煮、炰、酢,都很不错。淡竹笋则在二月时长出,我知晓淡竹笋腌泡的方法,《食经》上有说,要先将笋藏在盐里一夜才行,一斗的米煮成稀粥,再分五升,盐一升,粥冷后放笋,再放到淡粥里,过五天后拿出来就能尝了。”

这话要不是她亲耳听见从裴恒昭嘴里说出来的,祝陈愿真的会以为自己在借着他的嘴巴说心里话。

“你连这样古老的食法都知晓,我也只仿过前唐的。”

裴恒昭将最后一点土埋好,在竹叶的光影下,他抬起头,眸子里有光在闪动,微薄的双唇开合,“我翻遍了汴京里售卖的食谱,才明白做好一道菜并不容易。”

实则,他真的很想在吃食上面,也能跟祝陈愿侃侃而谈,而不是呆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所以,裴恒昭买了很多的食谱,等同于经书一般,逐字逐句记下。

“那你都记住了?”

“嗯,索性我记性还算不错。”

祝陈愿这次倒不是干笑了,而是忍不住扬起嘴角,“我的记性不太行,有时候老是忘事。”

“如果要聊到这上面”,裴恒昭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委屈,眼睛盯着她,“你确实记性不好。”

“嗯??”

“你之前在相国寺说要请我吃蒜梅,可是我看了又看,哪怕桌子被我看穿,也是没有的。”

他更难过的是,心心念念了好久,又熬夜背食谱,以此好夸奖一番,结果人家好似就是话赶话,不是真心相邀的。只是裴恒昭惯常会掩饰,桌上他一句话都没有说,面色照常,可是心里就像吃了酸果一般发苦发涩。

他现在失落的模样,跟一只温顺的大狗受到了打击一般,眉目耷拉下来,让人心生怜爱。

祝陈愿手指蜷缩起来,她忙来忙去,真的给忘了,要不是他说起,只怕得过了好几天才能想起来。

她心虚,头都不敢抬起来,干咳了一声,话都到了嘴边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稍后才替自己描补,“我真不是有意的,这两日你们要来,忙着休憩家里,这才忘记的。不如忘了现在去拿出来,等会儿大家一起吃,稍后再给你带几罐回去如何?”

裴恒昭也不是怪她,只是骤然的失落感让他脱口而出,他顺着杆子就下,“我并非生气,你一日忙活那么久,本来就是我们打扰,又没有帮上你的忙,只是怄气,气自己而已。”

这也是心里话,自从知道做菜的工序之后,他也无法再心安理得享受。

虽说君子远庖厨,只是戒杀生,而非不能下厨。更何况时士大夫中有时常流连于后厨的,他又非王公贵族,自是也可学着下厨。

只是,这话并不能说出来。

祝陈愿总觉得再说下去,她就得羞臊到钻土,赶紧止住,“此事原就是我的错,何必又揽自己身上。你要不先坐着休息会儿,我去厨房看看。”

说完,在裴恒昭的注视之下,提着裙摆快步走了出去,一口气走到后厨放罐子的地方,才歇了下来。

靠在冰冷的墙上,缓缓自己热气四溢的脸,她捂着脸,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好半天没敢出去,最后还是迈着沉重的步伐,将罐子抱到外头的桌子上,想起了什么,又去院子里摘了点紫苏叶。

放到烧热的铁盘里,撤出炭火来,将新鲜的叶片洗净后摊在上面,等烤到表皮的紫色退到暗黄发蔫即可。

她拿着烤好的叶子,又泡了一壶热水,自己拿了只茶盏,取了几片的紫苏投到茶盏里,注入热水,看着紫苏叶在水里舒展翻腾,才倒掉汤水,再倒入后闷上一会儿。

祝陈愿也给他们都冲泡了一盏,先尝了口自己的紫苏饮,她喜欢往里面加糖,所以入口是有些甜的。

等到甜味过去,才是紫苏本身难以诉说的极淡香气和古朴又浓厚的味道,在舌尖久久无法散去。

紫苏饮得趁热喝,所以她端出去后,便在那里叫几人过来喝,至于那点子羞意,藏在暮色里。

此时日落的余晖正一点点从天边散去,而夜幕的降临,四下人家点亮一盏又一盏的灯火,炊烟四起,呼朋唤友的声音在巷子里响起。

祝陈愿给檐下挂上灯笼,桌子上也点了只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下,几人才洗净手围坐在桌子边上。

作者有话说:

竹子的方法来自《齐民要术》,紫苏饮参考《宋宴》

第71章 蒜梅

在繁星出没的夜空底下吃东西, 裴枝月还是第一次,她显得很高兴,脚在桌子底下乱晃, 凑过去问祝程勉:“你还不高兴吗?”

祝程勉是个有些好面子的小孩, 他哪怕心里快活极了,也不肯在别人问他的时候展露半分, 只是摇摇头。

从下午种竹子开始, 尤其后面裴恒昭将窗户边上的竹子全都种好了后, 他好像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排斥了这个未来姐夫了。

裴恒昭察觉到他偷偷打量的视线, 将自己夹起的蒜梅放到他的碗里,让他先吃第一颗。

这下祝程勉心里头舒服了,又听见裴恒昭说:“勉哥儿, 以后你若是各门功课上有什么难处, 随时可以来太学问我,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祝程勉显然已经投诚,他觉得有个在太学的姐夫,还算是不错, 不过他没说, 就回了个点头。

不能上赶子。

裴恒昭眼见关系缓和,目的达成, 便不再言语,反而是专心尝起碗里的蒜梅。

这是他求来的, 品尝的自然极为缓慢, 昨夜看过食谱, 知道蒜梅是用青梅子和大蒜放盐炒, 再用盐水泡, 等五十日后, 再倒出卤水来煮到沸腾,晾凉浸泡,七个月后可食用。

所以他咬了一口到嘴里时,还带着些微莫名的虔诚,青梅肉已经完全瘪下去,只需一咬,肉便全部进了嘴巴,余留空核,从脆爽变为韧而软,那些酸到掉牙的味道全都没了,只有咸香味。

而蒜的蒜味,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哪怕细细品尝,那股辛辣味也尝不着,吃着很爽口。

“饮苏更喜蒜梅香。我第一次尝,觉得颇为新奇,青梅无味,蒜无蒜味,吃起来口舌生香。”

裴恒昭说得诚恳,陈怀拆台的时候就有多嫌弃,“那你可真得多尝点东西,实在不成,你说便是说青梅卤春兰秋菊,我今日都不能反驳你。你要不跟太学告假,跟我回明州几日,我一定给你安排得服服帖帖,告诉你什么才叫做新奇。”

陈怀啧了一声,这真是为了说好话,昧着良心啊。

“多、谢,还是不劳烦陈兄你了。”

裴恒昭吐出一口浊气,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帮忙的是他,拆台的还是他,属实让人无话可说。

祝陈愿看裴恒昭吃瘪偷笑,几人打闹的时候,里头谈话的三人才一起出来,陈欢都和林颜挽上手了,一副引以为知己的模样。

眼下时辰也有些晚了,裴枝月都开始昏昏欲睡了,还想寒暄的几人便长话短说。

“阿欢,我买的宅院就在长明巷的巷子口,你要是有空就带着岁岁过来,我在这里呆到十月,若是我有空,那时过来蹭顿饭吃,你们可别嫌弃我们母子三人。”

林颜左手拉祝陈愿,右手拉陈欢,话都是带着笑说的。

“当然不会,你尽管来好了。”

她们两个又说上了之后,祝陈愿趁乱将放在桌子底下的一篮蒜梅举起来,递给裴恒昭。

而裴恒昭接过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憋了一天的事情说出口,“三日后,是我的生辰,那一天你能来吗?”

他的眼神带着很明显的希冀,烛光映在眼眸里,让人很难开口拒绝。

“会去的。”

祝陈愿小声说道,毕竟她连生辰礼都备下了。

裴恒昭眼下才露出今日最真切的笑容,“那日一早我来接你。”

“嗯。”

裴府的马车就停在巷口,几人依依惜别,直到母子三人上车后,众人才离去。

而马车上林颜靠在车壁上,略显平静地说道:“含章,你娶谁,娘都没有意见,况且岁岁样貌佳,脾性好,自己又有好手艺,我是没脸挑剔的。但是,你若是误了前程,我是第一个不应的,你说不要从太学里授官,要自己去考殿试,我都应了。反正你知晓自己在做什么,自个儿生辰过后,就要收收心了,等殿试和定亲之后,阿娘管也懒得管。”

裴恒昭声音无波无澜,“阿娘你放心,前程和婚事对我来说都是同等重要的,我两个都要。”

他对自己有底气,哪个都不会单独撇开舍去。

林颜真是折服于裴恒昭的坚定,揉揉额头,索性也不再管他的事,儿大又不由娘,还不如想着怎么教训裴枝月来的好。

不然这么多天的怒火,没办法这么轻易消气。

睡梦中的裴枝月下意识瑟缩起来。

而送走裴恒昭一家,陈怀也得走了。

他悄无声息地来,走也挑个月黑风高夜走,一家四口送他到码头。

陈欢拍拍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本来姨母也想再多留你几天,可你归心似箭,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左右我们再过上一段日子,也得去明州了,到时候在那里团聚。”

“姨母,你说的是,到时候还是跟之前一样,跟海商行的罗大说,自会一路无忧送你们到明州的。我不过是早几日回去跟太公和太婆说一声,也好迎你们一家过来,两个老人家从我爹回去后就日日挂念。”

陈怀安慰道,他也想回去了,汴京再好,没有他想念的人,也呆不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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