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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衡伸手指向对岸的谢灵殊,“晏如你看看他,他还是他吗?”
曾经的天之骄子,这四海九霄无人不知的真龙血脉,先帝君最疼爱的小儿子,少年时修行便已达多数神仙同年不可达之境,如今却被伏灵印所困,枷锁加身,还要被罚去荒野渡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陆衡少年时便与谢灵殊、晏如一同修行,即便后来他拜入昆仑神君门下,却也总未忘三人少年之交。
如今见谢灵殊走到这一步,他如何不着急,如何不难受?
“他若肯认错,那还是他吗?”晏如却反问他。
对面的人已经被天兵簇拥着走来,铁索擦着地面的声音越发近了,晏如与陆衡同时抬首,看向朝他们走来的谢灵殊。
晏如并未表现出什么悲切的神色,反而对他微微一笑,说,“灵殊,去那儿,你高兴吗?”
谢灵殊眉眼间仍是那样清淡的笑意,他轻轻颔首,而凛风吹着他鬓边的浅发微拂,他全然不似那日疯了一般的模样,此刻的他平静得不像话。
或见陆衡抿着嘴唇不说话,谢灵殊才想抬手碰他的肩,却发觉手腕沉重的镣铐,他索性懒得抬手,只是笑,“陆衡,你可是在心里骂过我?”
陆衡有点绷不住,侧过脸,“你这个疯子。”
谢灵殊听了,竟又轻笑一声。
他这一笑,仿佛又回到从前还曾天真的年纪,那时,他还没有去人间找到那个卖酒的小姑娘辛婵。
那时,他还没有成为九重天诸神眼中的疯子。
他收敛笑容,看着这两位旧友,“珍重。”
晏如和陆衡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簇拥着往前去,凛冽的风吹散几层浮云,也吹得天河畔满枝雪白的琼花瓣簌簌散落,卷入风中。
“陆衡,不要为他难过。”
晏如看着谢灵殊的背影,说,“他待在九重天才是真正的折磨,而荒野渡却不一样。”
“荒野渡在漠北,沙逢春也在漠北。”
至少沙逢春里,还有他与辛婵的过去。
“帝君,真的要让灵殊神君去荒野渡服罪吗?”彼时远在另一端云阙之上,静默注视着那身戴镣铐的男人走远的白胡子老仙翁忍不住问了一声。
立在玉栏畔的年轻帝君宽袖下的手早已紧紧地攥着,他看着自己亲弟的背影逐渐模糊,直到再也听不见那刺耳的镣铐声,他才闭了闭眼,“他不肯认错,我又岂能朝令夕改?”
可是,
他再睁眼,明明已经看不到谢灵殊的身影,可他脑海里不知怎的,竟满是那日谢灵殊化出龙身,挣脱锁链,震碎神殿的一幕幕。
他也曾见过谢灵殊那般绝望无助的模样,是在人间,是他命天将第一回 用天诛雷劫绞杀辛婵的那日。
“留鹤,他到底为何如此啊?”
谢扶玉眼眶有几分泛酸,他偏头看向身侧的老仙翁,“你说他为何就是不知道悔改?”
留鹤摸着花白的胡须沉默半晌,也只能摇头。
“臣……不知。”
九重天新启了一座坍星神殿,但殿中却再无那位灵殊神君。
三五年的时间,天上人间一片祥和,揽翠峰下的长渊犹如死境,再无一点声响,也没有任何魔气浮动。
“辛婵姐姐,你在底下一定很冷,很饿罢?”揽翠峰上,聂青遥穿着一身朱砂红的道袍跪坐在悬崖边,往下望那被烟云遮挡的长渊,“我这次来,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
“我说你不喜欢吃苹果,可是臭稻草他非要带,我怎么说他也不听。”她瞥了一眼在后面忙活着从食盒里拿东西出来的林丰,悄悄抱怨。
“你小心点,不要掉下去了。”林丰抽空抬头看她,见她探头往下望,便伸手拉了她一下。
“掉下去就掉下去,跟辛婵姐姐死在一块儿也没什么不好。”聂青遥抽回衣袖,嘴里说着,眼眶又红了。
石头上仍染着几分未被彻底洗去的斑驳血痕,她或是又想起那个满是血腥气的夜晚,她就站在这崖上,眼睁睁地看着辛婵落下去,再也没上来。
林丰没再说话,默默地摆好香炉,点燃几炷香,同聂青遥一起弯腰作揖。
烧红的香头有缕缕的烟散出去,融入长渊底下的烟雾里,聂青遥怔怔地盯着那烟看了会儿,却听身后有些响动。
聂青遥迅速将林丰拉到自己身后,她警惕地看着那一行人。
“我们……来看看她。”
赵毓锦最先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堂堂业灵宗宗主,来祭拜她?”聂青遥笑了一声。
业灵宗的老宗主前两年病重离世,少君赵景颜疯癫不治,业灵宗历经几番夺位争斗,到今年才被这位老宗主的义子赵毓锦平定了风波,名正言顺接替宗主之位。
“你不也做了丹砂观的观主?”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向来是不肯受气的主儿,“我从未想过与她为敌,无论过去或是现在,我仍当她是朋友,又如何不能来祭拜她?”
“一月前,我已将观主之位传于师姐瑞玉,如今我已与宗门无关。”聂青遥站直身体,仍将林丰挡在身后,她一双妙目扫过几人,最终停在那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的年轻女子身上,“众口铄金,你们敢说之前就没有怀疑过他?即便你们没有,那她呢?她来这里做什么?”
淡光乍现,她手中多了一柄剑,那剑锋直指轮椅上的女子,“朋友?她也配做辛婵姐姐的朋友?”
几人沉默,不由将目光望向轮椅上的女子。
她的脸色因聂青遥这么几句话倏忽变得更为苍白了些,大约也是想起来那个乌云笼罩,雷电交织的夜,想起她用一柄剑刺入了辛婵的腰腹。
想起那悬在她上方,却迟迟未能落下的剑锋,她也分不清是血液还是雨水顺着那剑锋滴落下来……她却记得辛婵的那张脸。
“青遥,我们走罢。”
林丰伸手拽了一下聂青遥的衣袖,轻声说。
“凭什么走?”聂青遥回头看他。
宗门,仍有宗门的傲慢,他们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不肯正视当日揽翠峰一战,非是他们之功,也非是九重天诸神之功,而是辛婵自己……不甘为欲望之俘虏,不愿做魔窟之恶首。
聂青遥心头万般的煎熬,皆因人间宗门与天上诸神的沉默自欺。
这天上人间的公道,到底何时眷顾过辛婵?
没有。
从没有。
“青遥,辛姐姐已经死了。”
林丰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侧,山上的风也吹着她的脸颊,他的声音放大了些:
“她要祭拜,就让她祭拜。”
林丰牵起聂青遥的手,轻瞥一眼那轮椅上的年轻女子,“可有些亏欠,并非是迟来的悔恨,愧疚,便能一笔勾销的。”
林丰拉着聂青遥走过他们一行人身侧,而他的话却如利刃一般刺进那女子的心头,她握着扶手的指节有些泛白。
“师姐……”任君尧百感交集,有些担心地看着程非蕴。
而她却愣愣地望着那悬崖近处,望着那香头散出去的几缕烟,她失了神,像是在想象那日落下长渊,再未归来的红衣身影。
“倒不如……”
她的眼泪忽然无休止,手紧紧地攥住衣襟,她喃喃的声音好像要被揉碎进风里,“倒不如那日你杀了我……”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两色云光 [v]
天光还未破开层云,正清山上雾蒙蒙一片。
有人身披斗篷,衣袂拂开石径两旁枝叶间的露水,他步履匆匆,上了主峰后殿。
窗上映出快要燃尽的烛火,还有一道纹丝未动的身影。
他步履稍顿,片刻后复而抬步走上阶梯,推开雕花木门。
“师兄。”
那人坐在蒲团上,只听见推门声,也未回头,便先唤了一声。
“少陵,眼下入了冬,你如今身子又不好,自己该多珍重些,何苦在我这里枯坐?”程砚亭将沾了露水的斗篷放到屏风上,随即伸手,一道流光窜入风炉内,升起一团火。
“师兄,你我之间,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这一夜,是去揽翠峰了罢。”少陵咳嗽几声,看着程砚亭在他对面坐下来。
程砚亭用竹片拣了茶叶拂入风炉上的茶壶里,闻言却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话。
“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少陵迫不及待,“是不是那底下的人,也许还能……”
“少陵。”
程砚亭打断他,他将茶罐放到一旁,才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师弟,他也只比少陵大上三岁,但如今来看,少陵却更显老态,此番一病,人就老得更快了。
他叹了口气,“我能知道些什么呢?”
“在大漠,”
少陵定定地看着他,“是你透了消息给九重天,致使公子被抓回去。”
程砚亭摆弄茶盏的动作一顿,却没有说话。
“你我师兄弟多年,我如何不知道你的为人?当日在揽翠峰上,你分明并不想置辛婵于死地……那阵法旁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么?”
少陵咳得厉害,接过程砚亭递来的茶水却迟迟没喝,只是半睁一双眼,看着外头已将层云染出些金边儿的晨光,“师兄,我时日无多了,只这一桩心事,须你解惑,我方能安心。”
“少陵……”程砚亭心内百味杂陈,他想说些安抚的话,“你何必如此悲观,我说过,会帮你想办法。”
“若非谢公子,不……该是灵殊神君,若非是他,我早该身死,又何来入正清山修行的机会?”少陵摇头,笑着说,“师兄,神君已然替我续了足够多的寿命,我不该再贪图更多,即便我还能多活些时候又如何?我的修为已再无精进的可能。”
昔年谢灵殊救了他一命,他才得入正清山修行,更多活了这许多年,只是当年的救命之恩,他至今未报。
这才是他耿耿于怀,为之遗憾的。
程砚亭沉默许久,他这般清风傲骨,向来精神矍铄的正清山掌门,此刻竟少有地显露出几分疲态。
“少陵,魔灵阴差阳错寄生于辛婵体内,这本不是辛婵的错,魔灵借她的手屠戮人间,这也不该是她的错,”
程砚亭饮了一口茶,又继续道,“魔灵的过错,不能强加于她,然而无论是九重天还是我们宗门,都没有办法将她与魔灵生生剥离,既然不能剥离,那么神为了苍生,便只能选择牺牲她一人。”
“灵殊神君几番下界皆是为她,数千年来他皆是想为她谋求一条生路,可这是辛婵自己的劫难,任何人都救不了她,只有她自己。”
程砚亭垂眼,“灵殊神君在她身边教给她的已经足够多,有些事,她只能自己去面对,去经历。”
“师兄,可是她死了。”
少陵或是想起谢灵殊这数千年来踽踽独行皆为一人的执着,他眼眶变得有些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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