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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聂秋记得,甬道两侧描摹的壁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悠久而厚重。

左侧的石壁上绘着绵延不绝的漆黑火焰,怪异的野兽在被火焰烧成灰烬,显出一幅炼狱般的画面,仅仅只是看上一眼就能够让人感到心悸;而右侧的石壁则描绘着白狐,身上有血一般鲜红的纹路,月光编织成它的皮毛,流云化作它的四足,不断向甬道深处奔赴。

现在回想起来,那只狐狸明显是白玄,而另一侧的景象则彰显了他处刑者的身份。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那些壁画。望见聂秋赧然的神色,常锦煜露出了然的神情,也没有责怪他,说道,我在玄圃堂呆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早就将那些壁画摸索得透彻了。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那些壁画,不是一笔一笔绘制成的,而是自己生长出来的。

至于常锦煜是如何发现这一点的,这就说来话长了。总之,他也是在玄圃堂呆了将近大半年,结果有一次偶然看见壁画的角落里竟然出现了自己的形象,常锦煜绷紧了神经,几天未睡,将这玄圃堂翻了个底朝天,这才确定,没人来过,那壁画是自己长出来的。

玄圃堂深处的石壁上,也绘有奇特的壁画,正是诸仙陨落的场景,不论是星宫,天庭,还是那位三青仙君,都在其中。他说道,壁画的尽头,是一只九尾白狐跌落云端的场景,如果在这里止住脚步,抬眼望去,便能够看见那两座石碑上镌刻着几个字

从很高的地方透下来的光在石碑上肆意流淌,瀑布一样向下坠去,浇在盘桓的浮雕上,摔成碎片,填满了石碑上的文字,是一派清清朗朗的景象,有种别样的圣洁肃穆。

左边的那座石碑上,刻着:光,风,霁,月。

而右边的那座石碑上,文字斑驳不清,常锦煜一字一字摸索着,才知写的是什么。

其实现在再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光风霁月,玄圃堂,白玄。就这么九个字而已。

这之后,我其实有时间向你解释壁画这件事,不过我并没有告诉你。常锦煜双手抱胸,那柄他途径集市时随手买下的长剑稳稳地停在他膝上,纹丝不动,因为,当我看见那个三青仙君出现的时候,我就意识到,那些壁画所描绘的场景,不过是浮在表面的虚假。

那些神仙跌落云端了吗?确实是跌落云端了。常锦煜起先是以凡人的角度来思考,当然以为他们的经历无异于凡人的死亡,然而,他到后来才明白,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所以,常锦煜一开始告诉聂秋,玄圃堂是绝对安全的,后来却对此只字不提。

哦,对了,插一句题外话,这一年里,我身处玄圃堂,却从来没在满月之际见过兽潮。常锦煜轻轻敲了敲剑柄,说道,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有了答案。徐阆在你拿到鹿角面具的时候对昆仑仙君说了一句话,说的是,玄圃堂察觉到白玄的气息就会苏醒过来。

言尽于此,聂秋也明白了,兽潮出现的真正原因在于白玄的气息可是,为什么?

这个疑惑没有死死地纠缠住聂秋的思绪,因为,紧接着,常锦煜又说了一段话。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跌落云端并不是象征着死亡,那么,白玄究竟是否活着?他是不是已经在暗中静静地看了很长时间?常锦煜说到这里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怔愣了片刻,半晌,才说道,我记起,那条狐狸跌落云端而云端之下的那块壁画,消失了。

那块小小的壁画确实消失了,微微凹陷,他用指尖蹭了一下,能蹭出点尘土。

他本来以为那块壁画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脱落,现在想来,那块壁画出现的时间应该很靠后了,而甬道里的那些壁画尚且色彩明艳,这后来者,怎么可能会先一步脱落呢?

不是脱落,常锦煜和聂秋同时想到,那块不知描绘着什么的壁画,是被取走了。

聂秋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能从常锦煜的描述中想象出来那个场面。

这样诡奇的、带着几分神秘的画面,连同古怪的念头,就这样在聂秋的脑海中生了根,不论是短暂的睡梦中,还是踏过千山万水之际,他像是着了魔似的,不自觉地去想。

就这样,五天时间匆匆而过,人间的万物逐渐向后褪去,将那座焦黑的山峰露出来。

说来也奇怪,此前,每当聂秋试图靠近昆仑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诱惑,并非他朝着山走去,而是山朝着他迎来,然而这一次,那种感觉却荡然无存。

他自顾自地朝着山走去,而山并不答,冷眼看着,将深处的隐秘重新藏进了黑暗中。

很快,聂秋就知道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了。

不止是他,当他和常锦煜离昆仑越来越近的时候,便发觉那些顽固不灵的村民就站在村口处,呆呆地望着他们曾经居住过,而如今却无法踏入一步的村落,露出茫然的神色。

浅青色的阵法将整个昆仑,连同山脚下的村落,彻底封闭,没人能够越过那道光芒。

很明显,这一次,那些神仙是铁了心不让他们这些凡人干预,没有转圜的余地。

聂秋环顾四周,村民中,有死板的,只会望着村庄唉声叹气的;有迂腐的,对着那道浅青色光芒磕头,想祈求神仙的垂怜;而那些年轻一些的村民,大概已经适应了,甚至搭建好了破旧的帐篷,架上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锅,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不知在煮什么。

这种情况,至少已经持续两天了,聂秋想,诸仙并非特意将他和常锦煜阻断在外。

正当他想走过去仔细瞧那阵法的时候,目光却瞥见了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混迹在一片树林的阴翳中,刻意和村民们保持了距离,更显得格格不入常锦煜比他先看见,在聂秋开口之前,常锦煜已经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开口喊出了那人的姓名:段门主?

那具漂亮的皮囊微微一动,红绳串成的环扣伴随着海浪般的薄纱起起伏伏。

段鹊鲜少产生情绪波动,如今看见了聂秋和常锦煜,也并不意外,只是将手中把玩的那枚匿光令收了回去,远远看去,像是一条漆黑的蛇钻进了她袖中,常教主,聂护法。

常锦煜问道:段门主会出现在此处,恐怕不是巧合二字能够解释的吧?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接下来的话,那么,将它认作巧合也无妨。段鹊轻飘飘落了地,如瀑的长发被精巧的琉璃冠冕束在脑后,在空中打了个旋,又妥帖地落回她白皙的颈间,醉欢门所供奉的神明醒了过来,我是寻着踪迹而来的。这个理由,足够解释一切吗?

邪道中的邪道,醉欢门所推崇的,一直是匿光藏芒,燃尽光明,复苏黑夜的信条。

聂秋只知道她们像是痴狂般的,热衷于饮血,如同饮下暴烈的鸩毒,也无所畏惧。

那样的信条,再加上那样的行为,不会有人认为她们是正常人,大多数人,甚至包括聂秋,都以为她们所信奉的神明仅仅只是虚构的,是臆想,绝不可能真正存在于世。

然而,段鹊分明不知晓实情,却独自来到了昆仑,这已经是最有力的证据了。

聂秋强压住沸腾的情绪,斟酌了一番用词,问道:敢问醉欢门所供奉的神明是?

段鹊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突然抬起头,望向昆仑的方向,平静无波的双眼在薄光的映照下,像是在寂静中缓慢地燃烧,而她的唇瓣动了动,说道:正是那两位。

聂秋和常锦煜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也不知从何时起,天象发生了变化。

那座焦黑的陡峭山峰,隐约成为了界限,割裂阴阳与昏晓,左侧是热烈的、放肆的、几乎要将天边烤得燃烧起来的烈日,右侧是冷静的、内敛的、将星暮作为陪衬的明月。

一方是白日,一方是黑夜,这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景象,如今却明晃晃地摆在了面前。

而段鹊口中的神明,指的正是那位象征着烈日的武筝,和象征着明月的柳南辞。

第312章 、酩酊

醉欢门, 这个令正道闻风丧胆的小门派,门主,十位饲酒女, 连同百余门众, 随心所欲惯了,疯疯癫癫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草菅人命, 甚至以血入酒, 只图一时的痛快。

聂秋从未想过她们所供奉的神明, 竟然是日神与月侍,而他更意外的一点,则是

段门主说,你们所供奉的神明醒了过来, 也就是说, 他们原本就在醉欢门沉睡吗?

这件事,说来话长。段鹊思索片刻, 觉得这件事情也没必要瞒着, 便解释道,醉欢门是几十年前建成的。至于它出现的契机,正是因为初任门主发现了一具巨大的骨骸, 而这具骨骸实在太过沉重, 无法取走, 于是她便以此为中心,悄无声息地创立了醉欢门。

我以前听红菱说过类似的话。常锦煜回忆道,她告诉我,醉欢门所供奉的神明, 并非常人所理解的庙宇中的佛像。红菱那时候刚饮下血酒,抽着气儿发笑,问我外面是不是下雨了,然而,那日天朗气清,烈阳高照,全然没有下雨的意思,我便以为她在说胡话。

他也好奇过,像醉欢门这样的小门派,究竟是因何而生。然而,醉欢门向来不欢迎男子,多看她们一眼都有可能被剜下眼珠,更别说踏进去一步了,也就只有周儒进去过。

幸好这次事出突然,段鹊是独身一人来的昆仑,十位饲酒女守在醉欢门,没有跟来。

不然,真叫红菱听到这句话,恐怕会皮笑肉不笑地瞧着常锦煜,要跟他翻翻旧账了。

寺庙中的佛像,皆是凡人想象出的形象,他们将佛像作为一个象征,把自己的欲求寄托其上。段鹊闭了闭眼,缓缓说道,然而,醉欢门所供奉的神明,却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不知晓它的名讳,也不知晓它从何而来,但是,毋庸置疑,它绝对不是人间的产物。

段鹊接过门主之位时,年纪并不大。

上任门主,她没有见过,只从旁人的口中听说过,好像是爱上了个落雁门的弟子。

自古正邪不相容,正道自然不肯同意,无奈之下,他们二人只好私奔,正道追了几百里远,只追回了一具尸首,是那名醉欢门门主的,听说是断了血酒,毒性发作,活生生痛死在了半途醉欢门闯入落雁门,想要夺回那具尸首,却被不知来历的人捷足先登了。

后来?后来,听说那个神秘人在那个暴雨之夜跌落悬崖,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饲酒女说到这里,也就不说了。她本意也不是要谈那男人,而是去谈前门主,为了一个男人,竟然心甘情愿断掉血酒,日夜忍受撕心裂肺的疼痛,最后还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醉欢门是个深渊,而血酒是饵,进去了,尝过了,上瘾了,就不要想着轻易离开。

世人将她们饮下血酒的行为形容成饮鸩止渴,段鹊想,其实很贴切,血酒能够带来短暂的欢愉,像是踏足云端,一脚深,一脚浅,然而,当微醺的感觉过去之后,就是剧烈的阵痛,喉间干涸,滚烫的火焰不断灼烧着胸腔,迫使她们再次饮下血酒,借此来解渴。

这酒,可以不喝吗?不行,只要身处醉欢门,就会被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所纠缠,浑身剧痛,非得喝下血酒,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如此反反复复,永远不可能逃离。

段鹊接过饲酒女递给她的两样东西:一盏烛灯,以及象征着门主的匿光令。

她拿着这两样东西,走进密道,不必回头看,她知道身后的暗门已经关上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引得她腹中的血酒肆意翻腾,原本冰冷的液体好像也变得温热。

借着那点烛光,段鹊走了将近半盏茶的时间。

道路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铜门,门上有两处凹陷,分别对应着匿光令与藏芒令。

她凭着零星的记忆,将手中的匿光令轻轻推入凹陷之中,咔哒一声,令牌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大门应声而开,将背后那些无法言喻的、不应存在于世间的景象展现出来。

倘若是心性稍差的人,望见这幅景象,恐怕已经吓得走不动路,连滚带爬地回去了。

段鹊却只是将烛灯放到地上,明灭的火光晃了晃,摇曳出一条狭长的暗影,她拂去蒲团上薄薄的灰尘,提起雪青色的裙摆,然后,她就这么坐了下来,抬眼望向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具巨大的骨架,骨骼呈火焰般的流纹,头骨似鸟,有着尖尖的喙,九个头颅高高仰起,空洞的眼窝穿透石壁,望向没有边界的苍穹,翅膀如垂天之翼,几乎占据了半个暗室的大小,不过,如果仅仅因此就将其推断为鸟,就没办法解释它身上的那些未褪的鳞片,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浅浅的紫色,像是剔透的水晶,隐约可见底下的那层薄膜。

而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则是来自它身下的血池。

瓷砖搭建而成的围栏将血水阻隔在里面,骨架的小半个身子都浸泡在血池里,那些血液仍然是鲜红的,明亮的,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丝毫没有要干涸的预兆。

饲酒女专司酿酒,手中时时刻刻都捧着酒坛子,用来接血的;腰间时时刻刻都挂着短刀,刀刃中间有暗槽,用来放血的;脸上时时刻刻都戴着半张面具,用来遮挡面庞上因为长期接触毒物而产生的妖冶花纹,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有朝一日,终会冲破囚笼。

她们每次回到醉欢门,都会将坛子里的血倒入池中,过了一段时间,便再取出来酿酒实际上,这就是醉欢门酿造血酒的真相,曾有医师好奇,研究过这血酒的成分,想知道它是如何缓解那种无解的病症,最后却不了了之了,因为它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每一任门主,都要独自一人在暗室中,对着这具骨架静静地坐上三天三夜。

如果感到饥饿,便直接盛血来喝,借此勉强果腹,段鹊明白,这是醉欢门的一种手段,强迫她饮下血酒,如此便永世无法逃离此处,非要喝下血酒才能够维持一线生机。

段鹊说到这里的时候,伸手将腰间的酒葫芦取下来,红绳牵动着铃铛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不远处的村民频频侧目。她却不以为然,拧开盖子,翻过手腕,将葫芦嘴斜斜地朝向地面,暗红的液体很快就将地面濡湿,浓郁的酒气,血腥气,霎时间蔓延开来。

我想,常教主和聂护法,恐怕是知道些内情的。

她低垂着眉眼,直到血酒倒得一滴不剩,她才收回视线,将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

既然都能来到这处偏僻之地,亲眼见过神迹,他们三个人早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聂秋下意识去碰袖中的铜铃,手指却扑了个空,手腕上空荡荡的,只剩下那个象征着三壶月的烧痕,隐约可见浅青色的光芒,是三青仙君那时候替他缓解痛苦所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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