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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那天是个阴天,不少人心中惴惴,队伍里眼色乱飞,担心老天爷不赏脸这件事惹得圣上不快,甚至有人悄悄儿提议:“要不……先令大军在城外驻扎一日,等天晴了再进城?”

换回一声没好气的怒喝:“乱放什么屁,还不快去准备!”

小万岁归心似箭,大腿上磨出好几个水泡也要快马回京,谁提这话谁找死。

卯正时分列队,开门,进城。有锦衣卫开道,老百姓们没有谁不长眼睛,敢往御道上凑,都挤挤挨挨地堵在左近的焦圈儿摊、素面摊、烧饼摊上,抑或是附近的酒楼、食肆、戏楼,好抢占位置,围观帝国的主人凯旋归来。他那么年轻,真年轻啊,四肢有力、鬓发乌黑,骑在一匹青色的高头大马上,满身甲胄微微反着光。很快太阳升起来了,晨曦均匀或不那么均匀地洒在每一个人脸上,须发花白的老人与懵懂欢闹的孩童嘴里不约而同地发出呼喊:“凤孙!凤孙!”

那是旧时的称呼,那时他的外祖和母亲还在,皇帝没有被洋人吓得逃出京城,洋人也还不能在大明的国土上烧杀抢掠。

“凤孙!长辉爷!”动静越来越大,欢呼声也越来越高,尽管他才十九岁,在他的百姓眼里俨然已经是个‘爷’。朱持晖没有回头,腰背挺得笔直,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策马进了午门。

回宫第一件事,衣裳没换,头发没梳,他急急问道:“龙姑娘在哪里?”

又是一年春末夏初,曾经绵延一整条街的荣王府、华仙公主府在真定去世的当晚被一把火烧成了齑粉,怕触伪帝母女的霉头,一直也没人提起重建的事,到如今不过一片断井残垣、焦花枯木。李持盈牵着润哥儿站在门外,犹豫很久才终于提起裙子往里行了几步——倒也没人冲出来阻拦他们。李泽的另一只手里拿着糖葫芦,有点好奇又不太在意地扭头问道:“这里是哪里啊?”

到处光秃秃的,一点也不好看。

“这里是……是我以前住的地方。”仪门,影壁,前厅,记忆一点点鲜明起来,她甚至记起了月洞门后那颗房梁粗细的大枣树,秋天丫头们会聚在一起,拿杆子打枣子玩儿,吃是不能吃的,果子又涩又小,不过摆着闻个味儿,“我八岁的时候来到这里,在这儿一直住到了十六岁。”

李泽啃了一口糖葫芦,想掰着指头数数又实在腾不出手,只好仰着脖子盘算半天:“……八年!你在这里住了八年!”

“对,后来出了点事,我就离开北京去南边了。”

小孩子心性不定,吃完一整根糖葫芦才想起来问:“什么事?”

李持盈说:“这里,还有那边的一大片屋子都被坏人烧了,我和舅舅自然就没有地方住了,只好先离开。”

“哦。”他知道她说的是哪个舅舅,但他对那个舅舅不感兴趣,哦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一路上李持盈都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朱颜的事,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恐怕小哥儿钻了牛角尖,以为她有了李剑诗就不要他了,万语千言堆在舌尖,迟迟吐不出口。

好在这两座宅院实在很大,他们进去了一刻钟还没有走完一半,李泽试图耍赖,求她再买一根糖葫芦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就猜到你在这里。”

去万象馆扑了个空,朱持晖略加思索,策马掉头往此处来:“……还没开始修呢,等修好了再来看不迟。”

数月未见,他似乎又窜高了一些,因为腿上、脚上磨出不少水泡,走路时颇有点怪腔怪势——外人当然瞧不出端倪,可李持盈怎么能算是外人?

她以为他受了伤,倒吸一口冷气,赶急赶忙迎过去:“伤在哪里?很严重?”

二爷吱唔一声,想像小时候一样卖乖耍赖又顾忌还有润哥儿在场,做舅舅的怎么也不能当着孩子太不要脸。

“没事,不严重。”

说实话,见面之前他的胸口微微有些发沉,袁虎的密奏写得不算词藻华丽,平铺直叙之下那种冲击和震撼反而更加摄人。他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有点特立独行、有点乖张霸道的小娘子,是,她有秘密,遇到危险时她冷静冷漠得不似常人,十岁不到就敢妄语杀人,可也仅此而已。她是他的手足,他们朝夕相对了整整八年,他有自信说自己了解她。然而这次洪方彦出事,她的果断、镇定、干脆终于令他绷紧了脑海中某根名为警戒的弦,就好像……她不再是一个人畜无害的、需要他保护的女流弱质,她是合格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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