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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当铜漏里的水又滴满了一个刻度,忽然传来了几声野猫的利叫,躺在御榻上昏睡的男子忽然轻微地动了动自己的手腕,等到全身的血液逐渐流畅,可以正常活动之后才徐徐起身。

显德早已经不在殿内伺候,如今的紫宸殿凄清冷寂,没有半分天子寝殿该有的人气。

穿了天子寝衣的人坐在等身铜镜前,第一件事情不是去吩咐人照明,而是缓慢脱掉了那些累赘之物,填充的锦缎与人皮慢慢被人放置在案台上,铜镜里逐渐露出来一张女子的脸。

她重新穿好衣裳,叩了桌案三声。

“钟娘子辛苦了,”那个前来传旨的内侍等钟妍换好了衣物才进来传旨,他不好意思说萧明稷是将她忘记了,恭恭敬敬拿出来一袋银钱与令牌道:“圣人方才吩咐奴婢,这些是给娘子的赏赐,等到明晨出宫,您拿了令牌也不会有人拦着您的。”

圣上是一个不吝啬赏赐有功下属的人,钟妍虽然是他父亲的嫔妃,但是既然是他派进宫的人,只要不是太过分,皇帝还是会顾念主仆情谊,叫她出宫自便。

钟妍无声而笑,皇帝不想叫一个除他之外的男子再窥见郑玉磬一分一毫的美妙,但是郑玉磬非要见到上皇才肯交出兵符,皇帝自然不会肯,兜兜转转,竟然把主意打在了她的身上。

虽然只是静静躺着的时候才能以假乱真,但是只要有显德在,郑玉磬便不会怀疑榻上男子的真假,会乖乖将皇帝想要的东西交给他。

她低低笑了许久,眼泪却委屈得止不住,那是她第一次能躺到紫宸殿的主殿,与他靠得那么近,却是要瞧见他和心爱的女子燕好。

他甚至在得手以后,将自己彻彻底底地忘记了,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

她换好了自己的衣物走出殿门,只见关押显德的地方还有些微弱的亮光,没有任何得胜一方的喜悦与嘲讽,只是觉得他的忠心有些可怜——从前的显德看着天子心意,也常常会帮助郑玉磬来折磨她。

三殿下,不,应该说是如今的圣人已经当真应了那个传闻中的谣言,孝慈皇后一语成谶,根本不会再有人庇护这个忠心耿耿的内侍。

就凭他对郑玉磬说的那些话,依照萧明稷的性子,绝对不会叫他有一个善终,可他还是说了,无论他的主子有没有真的说过这些话。

不过都是些可怜人罢了。

第6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紫宸殿侧殿里, 显德正在默默烧着纸钱,祭拜牌位上的人。

宫里面不允许私下烧纸钱,更遑论是天子居住的紫宸殿,半点晦气也不能沾染的, 但是他知道不会有人来管他, 皇帝急于同郑太后调情, 知道了这样晦气的事情也不会在意。

皇帝需要他的时候, 便拉他出去做戏,不需要的时候便关在殿里, 每日让人给他送粥送青菜。

说不准今上什么时候想要这位太上皇驾崩,他这个昔日忠仆也就该跟着一道去了。

被折好的元宝和纸钱被火焰吞噬,顷刻间化为灰烬, 灯火晦明,显德抬起那明显昏花了的眼,去看牌位上“大行皇帝”那几个字。

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御极二十余年的天子,却是被自己最心爱女子亲手奉上的毒酒终结了辉煌的一生。

皇帝对自己的父亲恨之入骨,便是平定长安的叛乱之后依旧秘不发丧,只是给了一个太上皇的虚衔,但是显德却能知道, 分明圣上这里冷落凄清,连个灵堂也没有设下,半分天子的尊荣也没有给他。

圣上生前最宠爱的便是郑贵妃, 他是亲眼瞧着圣上是如何一步步对贵妃牵肠挂肚的, 哪怕元柏有极大的可能不是皇家的血脉, 圣上气怒交加,半夜里起来甚至还添了咯血的症候,到最后还是狠不下心肠赐死, 去道观看望有孕的贵妃。

然而圣上尸骨未寒,如今他最钟爱的女子就已经承欢在杀夫仇人的榻边,连圣上心心念念想保住的那个孩子都是假的。

清宁宫里红烛高举,兽香不断,一家子和和美美,太后与皇帝接近明面上的幽会,而紫宸殿里,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这是大行皇帝的七七。

便是难得伤春悲秋的显德,眼中也渐渐落下泪来,对着那孤零零的牌位喃喃自语。

“原本您山陵崩后,该有三次虞祭礼的,可是三殿下一直不肯发丧,奴婢也只能按照民间的风俗给您烧些纸钱,省得您地下寒心。”

道观里那一杯毒酒并未直接要了圣上的命,圣人一边撑着镇定指挥,一边服药解毒,然而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便是大罗金仙也很难救治。

圣上便像是那灯架上的红烛,被无休止的叛乱与皇子们接二连三的死讯熬得心力交瘁,只有最后的一口气,最后见到萧明稷提剑入宫,都已经没有半分撑坐起来驳斥这个逆子的力气。

他被萧明稷带来的人捆到一边,眼睁睁瞧着圣上被萧明稷气到呕出最后一口血,没了呼吸。

可是比这更叫人震惊的是,原来郑贵妃与三皇子早就有了首尾,而十殿下当真不是圣上的子嗣。

这些萧明稷都知道,然而他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做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宠爱自己的心上人和孩子,让圣上被蒙在鼓里许久,如同一个痴人。

萧明稷怨恨天子的薄情寡恩,他用沾满了废太子厉王鲜血的剑尖拍打自己生身父亲的床褥,浓重的血味便是如今仿佛还能嗅到。

“阿爷,你当年听信孝慈和张氏那两个毒妇的话,将我弃如敝履,连阿娘都不肯再见一面。”

“斥我不祥,又逼死我母,强夺我爱,”那剑上的鲜血顺着纹路向下,滴在圣上的床榻,开出来许多妖冶的花,“圣人自诩天下第一,掌万民生死,如今这样寒心的滋味,圣人可尝到了?”

“如今阿爷口不能言,听不见您的训导也是一件憾事,但是您看着朕是如何治理天下,与郑母妃共享盛世,倒也不失为一桩妙事。”

三殿下一生的开始便是不幸的,孝慈皇后并不希望已经身怀有孕的张贵妃凭借丈夫对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如何喜爱,就威胁到太子的位置,而张贵妃也不愿意因为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夺得圣上关注。

爱屋及乌,反之同理,他艰难的出生带给何氏的不是一步登天的富贵,而是跌到泥里的轻贱,便是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父母的一点疼爱,就连相遇的郑玉磬都被圣上随意婚配。

如此怨恨,怎能不心狠手辣,萧明稷亲眼瞧见病榻上的天子咽下最后一口气,连半滴惺惺作态的眼泪也没有流,他只是吩咐人趁着乱将圣上的遗体搬运到温泉别庄。

显德守着这样一个算不上是正经的牌位独自留在紫宸殿,听候皇帝的发落。

若不是郑太后回宫之后忽然要见自己与上皇,他大概到现在为止都不会被允许踏出殿门半步。

郑玉磬或许往日里虚情假意更多些,的那对圣上到底还是有些情谊的,他身为局外人,还是第一次瞧见贵妃为圣上流泪这般真挚,虽然知道外面都是圣上的人,自己也不可能告诉郑玉磬榻上的人是谁,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同郑贵妃说起圣上生前的事情。

圣上当日毒发,就已经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他劝圣上既然如此喜欢郑贵妃,不如下旨令郑玉磬生殉陪葬,毕竟郑贵妃不止一次与圣上说起来日殉葬的事情。

然而圣上却摇了摇头,从枕头底下的暗盒里拿出来一个刺绣精致的香囊,气息微弱道:“音音又不愿意和朕在一处,便是百年之后,有它陪着朕也就够了。”

那是贵妃怀着秦王的时候第一次为圣上绣制如此精美的香囊,圣上原先总放在袖口腰间,等到那香囊的香气都淡了才收起来,放在自己的身侧,便是至今也不曾更改。

这是贵妃对圣上难得的用心,然而就是这样的用心里,也掺杂了利益与算计,没有几分爱侣间的真心。

“她怨恨朕,怨恨朕毁了她的名节,辱了她的身子,连孩子都险些失去,也是没有办法挽回的事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自知时日无多,也不想她这般青春的大好年华变成一堆枯骨。”

提起郑玉磬,圣上那日渐消瘦的面庞竟然生出一丝光彩,连语气也变得温柔:“显德,你没有经历过男女情爱,也不懂这些,朕是真心爱她,舍不得叫她伤心。”

“她没有什么欠朕的地方,便是将来她想要和孩子一道归乡,也就随她去罢,”圣上默了默,用力握着手中已经有些黯淡的香囊:“若有来世,朕宁愿音音无忧无虑些,也不希望她是一身怨气陪着朕在地下。”

显德难得见圣上有如此衰颓的时候,眼泪簌簌而下,哽咽道:“奴婢知道了,定然会转告娘娘的。”

然而圣上却道了一声不,以手抚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静默良久才道:“不要同贵妃说这些了,朕这个年纪与她说这些,她不会信,朕以后人都不在了,说这些……也怪难为情的。”

他这一生做过许许多多载入史册的大事,也做过许多有污人君圣明的龌龊事,一生功过虽然由人评说,但是他对音音那份难以启齿的爱慕,伤透了她的心,便是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办法彻底坦然。

她或许是会笑话他自作多情的。

但是显德他还是说了,当着郑玉磬的面,紫宸殿的内殿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清醒的人,然而他却不敢告诉郑贵妃,她所想见到上皇,便是萧明稷派来的钟妍。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的,只是瞧见萧明稷为了叫郑太后放心而做的一切,想到那已经被偷偷运出宫的先帝,实在是不愿意瞧见他那份得意,哪怕冒着被钟妍告密的风险,也要叫郑玉磬知道圣人的真心。

“奴婢跟着您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忤逆您的意思,”显德已经吃过了今日的粥菜,望着紫宸殿的方向道:“奴婢一定尽可能地活下去,瞧一瞧那杀父弑君的逆子到底能在那个位置上坐到何时!”

他不甘,愤恨不平,凭什么萧明稷做尽了坏事还能拥有一切,连继母也能强占,而圣人所寄托希望的一切,给郑贵妃精心准备的后路,却就那样付之东流?

……

郑玉磬在清宁宫里不得安寝,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睡下,她才成为太后,应该翌日受命妇朝拜,但是皇帝却以郑太后抱恙的借口取消了。

之前王惠妃与吴丽妃曾经暗中散播郑贵妃实际的来历并不清白,乃是当初圣上赐给臣子的妻子。

即便这些流言圣上和萧明稷已经尽力遏制,但是想到以后,他也希望郑玉磬能少用太后的身份和外人见面。

音音便是现在一时转不回弯,宁肯做太后也不做皇后,然而将来两个人若是和好如初,总不能真的叫音音用太后的身份与他同起同卧。

那么到时候见过郑玉磬的人愈发多,他的处境只会比阿爷当年更加不容易。

郑玉磬做贵妃的时候便要掌管宫闱,如今做了太后,也是一样要看那些叫人头疼的数字,皇帝不许她心里惦记太上皇,更不能见他,哪怕是与元柏用膳说话也得小心翼翼,她不看这些枯燥无味的账本,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才能打发自己的时间。

然而萧明稷却不肯就这样罢休,清宁宫里面许多都是皇帝的眼线,与他们在一处,被这些人盯着,十分不自在。

也只有宁越是真心向着她的,常常过来安抚劝慰,因此才稍微好了一些。

“娘娘这两日可是月事提前了?”

宁越端了热水为郑玉磬濯足按摩,他心细,知道皇帝大概是已经在太后身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所以郑玉磬这两日才有些恹恹。

不过他既然没有亲眼看见,便不必问得那样直白,而是面带忧心道:“奴婢见您这两日走路似乎隐隐有些不正常,想着或许是您最近太劳累,奴婢也没有别的可以报答您,就只能用这一点微末的伎俩叫您开心。”

郑玉磬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这几日自己身上一直都在酸疼,便是萧明稷做下的好事。

那个疯子倒也不是没有温柔,甚至有许多叫人吃惊的花样,连上皇也没有那么对待过她,只是两人本来便已经情意断绝,她身上难受,倒也不单单是因为那处,更多是心理上的。

“宁越,你不用为我按摩了,”郑玉磬有些时候也能从宁越的按揉中体会到做女子的快乐滋味,然而她有些时候觉得宁越或许也有故意的成分在里面,除了自己有需要会吩咐,从来不会让他主动来按,“我只是心里面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罢了。”

对于宁越,郑玉磬心里始终是存了些同情怜悯的,知道他原本是一个正常的男子,甚至还是自己的未婚夫,可惜遇上了萧明稷,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因此她有些时候心肠软,瞧见他想努力叫自己舒坦,知道那多少也残存的男性心思,想要证明自己而已。

“你原本也是在皇帝身边服侍过的,他有什么喜欢吃的膳食,叫人抄一份给我。”

郑玉磬已经忘记了当初自己和萧明稷两相情好是怎么一回事,如今叫她对一个侮辱了自己的皇帝做这些,郑玉磬全是瞧在元柏的份上才肯这样迁就:“尽量找些好做的,能应付皇帝就够了。”

萧明稷与圣上有一点还是十分相似的,如果她稍微顺从一些,便是不想做那种事情,萧明稷也肯听一听。

她入宫以后已经许多年没有为谁亲手做过羹汤了,上皇当初知道她下厨做了几个小菜心里虽然欢喜,但后来也就不太敢叫她进入膳房,说是她这一双手金贵,不能做重活,割伤了叫人心疼。

元柏的喜好她一清二楚,然而萧明稷却早早抛诸脑后,她选几个简单上手的小菜就可以了,多了日后萧明稷如果总叫她来做,那太后与那些侍奉讨好主子的膳房厨娘又有什么区别?

“娘娘要这份菜谱,是要讨好当今么?”宁越面色微沉,他服侍郑玉磬濯足,握住了她那双秀美的足心,轻易叫人放松了下来,“母亲关怀儿子原是正理,只是圣人如此多变,您与当今差的又小,外面岂能没有流言蜚语?”

一个没有后妃的皇帝与一个毫无血缘的继母走得太近,势必会招致一些不好听的话,萧明稷几乎不怎么往紫宸殿去拜谒上皇,可是常常来清宁宫,与太后一道用晚膳,这很难保全郑玉磬的名声。

郑玉磬知道当时自己同萧明稷是私底下在浴池旁说话,身边并无别人,宁越也不清楚皇帝与她私下的对话,可是她却淡淡一笑,盯着宁越的脸看:“你最近是在道观吃了太多苦么,回来之后说话便也有几分酸意了。”

宁越素来是一个体贴的人,可是这次回宫,她却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元柏失掉皇位不假,然而如今他们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她只想尽量保全自己与孩子,可宁越却似乎有些受不了。

“这还是娘娘头一回说要为那人下厨,”宁越静了静:“是圣人比奴婢伺候得还好么?”

他苟活下去,自然是为了成为太后身边权势最大的宦官,然后将萧明稷五马分尸,亲手取下他的那个东西,然而他如今依旧是郑玉磬身边的掌事,可是皇帝却换成了萧明稷。

因为太监是不男不女的人,上皇身强体健的时候他得隔着一道门听着心爱的女子被人伺候,他心里几乎是火烧一般,然而自欺欺人,知道郑玉磬快活也就够了。

可如今作为天子,萧明稷的权势远远大于太后,而郑玉磬也逐渐有了屈服的意思,那么从前的忍耐便都没什么意义了。

他一时醋意上头,见郑玉磬面上似乎薄有怒色,知道是自己过头了,连忙请罪道:“是奴婢今晨听见些有关于当今的一些事,一时气不过,唐突了娘娘。”

郑玉磬有些看不懂宁越这几日的做派,她将足从浴桶中挪走,知道自己的小日子来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好歹能拖延几天是几天,将东西做了送到萧明稷那里,安抚住他也就够了。

这几日他倒是没有来清宁宫做些出格的事情,听说是突厥可汗没有料到自己的长子被擒住,连忙派了使者议和,使者团觐见皇帝,这些日子鸿胪寺有一段要忙。

她听了之后稍微松一口气,如今这样倒是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皇帝只要不来清宁宫,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与我没什么干系,有什么气不过的,”郑玉磬叹了一口气:“上皇往年虽然也停了选秀纳新人的花鸟使派遣,但是大臣们每到选秀的年份也会上折子,今年却不见有人上。”

萧明稷再过那么三四年也就到了而立,这个年纪作为君主倒是正好大有作为,然而无妻无子,却叫臣子们看不过去。

只是这些人看不过去,倒也不知道上折子请表,让皇帝重新开选秀。

别说如今上皇未逝,就算是为大行皇帝服丧,天子也是以日易月,根本无需守足三年之期。

“奴婢听闻,前朝的大臣们不敢对圣人言明,除却是因为当今杀伐太过,也还有些别的原因,”宁越为郑玉磬擦拭干净足部,为她套上柔软舒适的鞋袜,“听说圣人是最近被一个小倌迷昏了头,时不时出宫私会,所以大臣们也不敢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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