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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孙承罡后,徐达跟孔京商量:“孔大人,京里来人这事是不是得派人通知殿下?”

孔京也是这个意思:“我一会儿就派人前去宿宁县。”

“好。”徐达点头,琢磨了一下问道,“孔大人,你可知道孙公公有什么喜好和忌讳?”

他怕得罪了孙承罡。

虽然孙承罡只是一个内侍,但人家可是兴德帝面前的红人,便是京中的达官贵人见了也要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孙公公”。他在兴德帝跟前上个眼药,就够他们这些不起眼的臣子喝一壶的。

这可难住了孔京,他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孙承罡,只听父亲说过,这位孙公公是个笑面虎,在潜邸时便在陛下身边伺候,深得陛下的信任,做事极为圆滑,谁也不得罪,是宫中的常青树,跟在陛下身边二十多年了,还一直深受陛下的宠信。

“我也不知,不过咱们热情相待,尽量满足他的需求便是。”孔京想了想说。

也只能这样了,徐达点头,忙吩咐人送了一些江南的特产给孙承罡尝尝,又专门找了一个厨艺精湛的厨子,唯恐怠慢了孙承罡。而且他还安排好了公事,准备明日邀请孙承罡去逛苏州城的名胜美景,以尽地主之谊。

不过徐达的一番美意最后都没能派上用场。

因为次日清晨,刚用过早膳,孙承罡就询问道:“徐大人,中山王还在苏州府吧?既然荣亲王殿下不在,那杂家便先去拜见中山王殿下吧,不知中山王殿下在何处?”

他估摸着应该是被圈禁了起来,不然中山王听说他来了,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个问题可问住了徐达。

徐达支支吾吾地说:“这……孙公公,今日咱们去游苏州吧,中山王殿下的事等荣亲王回来再说吧。”

听出了徐达的推脱之意,孙公公眯起眼,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不方便吗?”

他明明在笑,一股寒意却从徐达的脚底心涌了上来。

徐达连忙否认:“怎么会呢?没有的事,只是,只是……公公请随我来吧。”

这事在苏州府也不是什么秘密,孙公公只要出去一打听就会知道,中山王如今就被关在府衙的牢房中。

“有劳徐大人了。”孙承罡粉白的脸上堆着客气的笑容。

徐达硬着头皮将其领到了牢房中。

走进幽暗潮湿沉闷还散发着一股异味的牢房中,孙承罡很是错愕,中山王竟被关在这么糟糕的地方?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领路的徐达,很显然,徐达没这个胆子和权力,那就只有荣亲王了。

该说荣亲王铁面无私大义灭亲好,还是说他胆子太大呢?

不用说,孙承罡都能猜到,中山王回京之后,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不过更令他吃惊的是荣亲王,这趟江南之行,荣亲王的变化未免太大了点,先斩后奏杀贪官,亲自去救灾扛沙包,还将一直疼爱的弟弟关进了大牢中。这一桩桩,若非亲耳所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怀着复杂的心情,孙承罡终于见到了中山王。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但等见面之后,他还是被中山王如今的模样给吓了一跳。

中山王瘦得脸上的颧骨都凸了起来,身上穿着皱巴巴泛黄的囚衣,头发乱糟糟的,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孙承罡都要怀疑他还有没有呼吸。

“中山王殿下……”孙承罡微微弯腰,笑着喊道。

中山王听到声音,蹭地翻身从木板床上翻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到牢房门口,双手用力抓住铁栏,目光死死盯着孙承罡:“孙……公公,我没做梦吧?真的是你,你是来奉父皇的命令来放我出去的,对不对?快,快打开牢门啊!”

孙承罡轻轻拍了拍中山王的手,笑呵呵地说:“殿下冷静,奴才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到江南宣旨,请荣亲王和中山王您二位返京的……”

“那你快放我出去啊……”中山王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

孙承罡笑着安抚他:“殿下不要着急,荣亲王去了宿宁县,还没回来,还要等一些时日。”

“那要等几天啊?圣命要紧,他不回来,孙公公,你就先带我回京复命吧。”中山王焦急地说道。

他在这里面关了快一个月了,不见天日,吃的都是窝窝头,掺了什么豆子、大麦乱七八糟的粥,平日里也没人搭理他。这种日子,他真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孙承罡微微侧眸瞥了一眼旁边的徐达,只见徐达皱起了眉头,似是很纠结。想必是荣亲王临走时有过交代。

察觉到这点,孙承罡自是不可能为了中山王而去得罪荣亲王的。他圆滑地拍了拍中山王的手,安抚道:“殿下放心,过几日荣亲王回来,咱们便走,殿下缺些什么,跟老奴说,老奴让人送来。”

放中山王出去是不可能的,但送点东西给他,想必荣亲王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中山王听懂了孙承罡的意思,很是失望,垂下眼睑说:“给我换点吃的吧,我要吃肉,吃白米饭,馍馍,不要再喝粥吃粗粮窝窝头了。”

可怜的中山王,身为天皇贵胄,如今唯一的心愿竟是吃肉吃饭。

孙承罡既觉有趣,又很意外,笑着应下:“好的,殿下还有什么需要的,派人来告诉奴才。”

“孙公公你要走了啊。”中山王不舍的说。倒不是他跟孙承罡有多深厚的情谊,实在是孙承罡一走,这偌大的牢房里陪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他都快要躺得浑身发霉了。

孙承罡目的已经达成,心里有不少的疑惑,可不耐烦呆在这发霉晦气的牢房中,扯出一个真诚的笑容道:“老奴还有些事,等忙完了再来看殿下。”

话说到这份上,中山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承罡走了。

他希望孙承罡回去后能将这事禀告父皇,这样他就能早点出去了。

徐达很快便见识到了孙承罡的圆滑。

出了牢房,孙承罡并未提任何非分的要求,而是用商量的口吻道:“徐大人,中山王是我的故交,你刚才也听见了,他想吃肉,还请徐大人通融一二。”

这不是很难的事,徐达卖孙承罡一个面子:“孙公公说得是,一会儿我让人给中山王殿下送些肉食过去。”

“多谢徐大人。”孙承罡客客气气地道,“听说荣亲王临走时将苏州府的政务交给了徐大人,徐大人应有许多事要忙才是,我就不打扰徐大人了,徐大人去忙吧。前几天赶路累了,今日我想在房中歇歇。”

徐达只得说:“那我便不打扰孙公公休息了,孙公公缺了什么,吩咐管家即是。”

孙承罡笑着将人送走,回屋就叫来侍卫:“你们俩换身衣服,出去打听打听,苏州府如今是什么情况。”

两个侍卫连忙出门办事。

下午后,二人先后回来,像孙承罡禀告道:“孙公公,荣亲王殿下在苏州府颇得民心,百姓提起他都赞不绝口。至于殿下去扛沙包的事……确有此事,而且还有灾民证实,荣亲王曾跟灾民一起睡过草棚,吃过野菜粥。”

孙承罡在京城便听说了这些传言,不过他一直没太当回事。

荣亲王金尊玉贵的出身,从未吃过苦,哪受得了这个。恐怕,这更多的是穆家为了给荣亲王造势故意弄出来的动静吧。想必,陛下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可如今看来似乎不是这样,京城的传言可能有真有假,但苏州府老百姓的拥护和认可是做不了假的。

沉默许久,孙承罡挥手让侍卫退下,次日又亲自走上了苏州府的街头。苏州府已经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热闹,街上的店铺大都开着,迎来走往的客商,熙熙攘攘,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若非一路南下看到的满目疮痍,实在让人无法将洪灾与这座繁华的城市联系在一起。

而苏州府能这么快安定下来,离不开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在街上转了一圈,孙承罡听说了不少周嘉荣的事迹,将信将疑。

回到府衙,他找到孔京道:“孔大人,荣亲王殿下迟迟未归,陛下还等着我们回去复命,你安排人送我去见他吧。”

孔京有些意外于孙承罡的决定,但孙承罡身份摆在这里,他不能拒绝:“孙公公,宿宁县距苏州府有几百里,路途遥远,且不少道路桥梁被洪水冲毁,还要绕道,多有不便。公公不若在苏州府再等几天,我们派人去请殿下回来。”

“孔大人此言差矣,殿下都不惧辛苦和不便,杂家怎么能畏惧呢,你安排一下人带路,明日就出发。”孙承罡坚持道。

他已经等两天了,京中陛下还在等着他的消息,他总不能一直在苏州城这么干等吧。

孔京拗不过孙承罡,只得回去安排护送的人员和线路。

次日,孙承罡带着八个侍卫,从苏州城出发,前去找周嘉荣,先是走路,然后坐船。沿途果然如孔京所言,不少道路桥梁被冲毁,只能绕道走,颇浪费时间,折腾了七八天,总算赶到了宿宁县,可却扑了个空。据县令说,五天前荣亲王就已经走了,去了百里县。

浑身都痛,本来打算歇一歇的孙承罡只得又打起精神,前往百里县。

八月十五这天,孙承罡总算到达了百里县。

百里县位于太湖边上,是这次受灾很严重的县城之一,半个县城被淹没,虽然潮水退去了,但不少泥土建的房屋因为长时间泡在水中,夯实的泥土变软,墙体已经坍塌,不能住人了。

街上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在收拾清理地面的灾民,就连孩子也在忙活,他们将木头,还有些未被冲走的锅碗瓢盆都捡了回去,刷一刷,还能继续用。

“孙公公,您小心些,地上滑。”侍卫紧张地在前面领路,这一段都是稀泥,几个孩子赤脚调皮地在泥浆里踩来踩去。

孙承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轻轻点头:“走吧,今天一定要找到殿下。”

他耽误太长时间了,估摸着他的信已经送到陛下手中了,也不知道陛下会下什么旨意。

一行人越过劳作的灾民,走了一段路,前面炊烟袅袅,一口很大的铁锅架在用石头砌的露天灶台上,几个妇女将一大盆野菜、青菜倒进去,盖上锅盖煮了起来。

侍卫上前问道:“婶子,县衙在哪里啊?”

那妇女诧异地打量着他们,用带着方言的口音问道:“外地来的?来找人?”

侍卫刚点头,忽地听到斜对面一面土墙上露出一个人头,对着他们诧异地喊道:“孙公公……”

孙承罡抬头望去,看见一个黝黑的汉子高兴地冲他挥手,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对方:“吕侍卫……”

陛下派来保护荣亲王的侍卫如今变成了个砌墙工匠,真是让人不习惯。

吕磊大笑:“孙公公怎么来了?是来找殿下的吗?殿下在这边。”

孙承罡赶紧绕过去,然后看到了他此生难忘的一幕,周嘉荣穿着一件粗布短打,头上戴着一顶草帽,手上全是泥,原本偏白的皮肤已经晒成了小麦色,若不是吕磊指认,他路过恐怕都认不出这是荣亲王。

“荣亲王殿下,哎呀,我的殿下,您,您受苦了……”孙承罡上前,边行礼边心疼地看着周嘉荣,“陛下看到你这副模样,该多心疼啊!”

“让孙公公受累了。”周嘉荣将手里的工具丢给了刘青,然后跳到路上,走到煮饭的灶前,用木桶装了半桶刚洗过菜的水,提到水渠边,蹲下身浇水洗手。

孙承罡见了,赶紧去帮忙提起水桶,要给周嘉荣浇水,却被周嘉荣伸手拦住了:“孙公公,现在缺水,省着点用,不要倒,我自己来就是。”

孙承罡只得松开了手,讪讪地笑了笑,然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嘉荣。

荣亲王的变化真大,不但是外表,还有浑身的气质,仿佛一下子就由一个少年长成了一个青年人,褪去了青涩,变得稳重、可靠,仿佛一座高山。

若说来之前,他在心里怀疑过荣亲王只是做做样子,那只这一打照面,他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殿下千金之躯,怎么可以做这些。”孙承罡蹲下身,轻声劝解道,“殿下这些日子受苦了,陛下和贵妃娘娘都很挂念你,咱们还是快些回京吧。”

周嘉荣洗干净了手,没有帕子,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侧头看着孙承罡:“孙公公,我们居住的高房大屋,穿的绫罗绸缎,吃的珍馐佳肴,无不是他们用双手一点一点辛苦劳作而来。他们做得,我为何做不得?高祖不也下田扶犁赶牛?身为子孙后代,我不过是继承先祖遗志罢了。”

他把高祖搬出来,孙承罡无话可说,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殿下言之有理,是老奴愚昧。”

周嘉荣站起来道:“孙公公亲自过来,可是父皇有旨意?”

孙承罡这才想起了自己吃尽苦头亲自来找周嘉荣的目的:“荣亲王,陛下命你和中山王返回京城。”

周嘉荣点头:“好,我知道了。明日便与孙公公一道出发,今日孙公公陪我们尝一尝当地的野味吧。”

孙承罡能说什么?现在都过了午时,哪怕马上出发,今日也赶不回宿宁县。

不过等到所谓的野味端到他手里时,孙承罡就后悔了。粗糙的大碗里,盛了满满一碗绿绿的糊糊,连颗完整的米饭都找不出来,这玩意儿怎么吃啊。

可他偏头却发现周嘉荣、刘青甚至是吕磊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一点都没浪费。甚至吃完后,吕磊还盛了半碗凉水涮了一下碗,然后仰头一口喝了,太糙了,其他人也差不多,即便不涮碗,碗里也干干净净的。

孙承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嘉荣估计孙承罡是吃不习惯,把旁边一个小男孩的碗拿了过来道:“孙公公要是吃不完分一些给小豆子,他饭量大。”

孙承罡侧头过去,看见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破旧衣服的小男孩,眼巴巴地瞅着他手里的粥。

孙承罡当即分了大半碗给他,只留了两口,这才勉强吞了下去。也不知道这粥里放了什么野菜,竟然发苦,那小孩竟呼噜呼噜几下就喝完了,然后把碗底舔了一遍才走。

看到这一幕,孙承罡的食欲彻底没了,轻轻放下了碗。

周嘉荣装作没看见,笑了笑说:“孙公公一路劳累,去帐篷里休息一下吧,公公有什么需要找吕磊。”

孙承罡点头,只要别让他吃这饭就什么都好说。

吕磊将其领到了山坡上的一个帐篷前。

孙承罡不想休息,他只是想单独跟吕磊说说话:“你怎么也不劝劝殿下,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能跟这些人……”

吕磊不吭声。

孙承罡这独角戏唱不下去了,瞪了吕磊一眼,严厉地说:“别忘了你的职责。”

“孙公公,小人没忘,小人一直跟着殿下,不离其左右。”吕磊这才出声。

孙承罡点头,先看了一眼下面干得热火朝廷的灾民,然后道:“吕磊,穆家这次派了谁随殿下南下赈灾?”

吕磊轻轻摇头:“没有人。”

“梅游人……这是谁啊?”孙承罡感觉这个名字怎么这么别扭。

吕磊解释道:“小人的意思是,这次穆家没有派人随殿下到江南。”

“你的意思是先斩后奏,杀了柯自清、白实等人,巧用妙计,平抑了苏州府的粮价……这些都是殿下一人所为?”孙承罡缓缓问道。

吕磊认真说:“孙公公,小人知道你不大信,别说你们,便是最初,我们几个也吓了一跳。但据小人所知,殿下身边不曾出现什么高人,这一切皆是殿下所为,你跟在殿下身边几日便明白了。荣亲王殿下跟京城不一样。”

吕磊一个天天跟着周嘉荣的侍卫都这么说,此事应是不假。

孙承罡有些头痛,他是清楚兴德帝心思的。

陛下如今最看好的是大皇子,三殿下若是像以往一样平庸也就罢了,如今三殿下也有出息了,这一出手,办事就这么利索,还赢得了江南百姓的拥护,这回京之后,京中的局势恐怕要更紧张了。

吕磊没想那么多,他负责保护周嘉荣的安全,并监视他,将他的行动如实汇报给皇帝。这次他也一一记录了下来,回京之后会呈给陛下。

孙承罡也是知道这些的。

顿了片刻后,他道:“你与我细细说说来了江南后的事。”

吕磊如实从头讲起,他没念过多少书,也没多少花花肠子,说得干瘪瘪的,毫无起伏。

可孙承罡听到他们进城第一件事便是绑了中山王,大吃一惊,遂详详细细地问了一遍,这才明白荣亲王为何会不顾念兄弟情谊,将中山王关在了牢房中。

不过还没进城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形势危急,还能当机立断将中山王拿下,这份魄力一般人可没有。

他们都小瞧了荣亲王。

孙承罡从吕磊这里听说了详细版本的救灾事迹,心绪复杂到了极点。

等吕磊又跑去帮灾民干活后,他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望着下面跟灾民打成一片的侍卫,心里很不滋味。

站了一会儿,他准备回帐篷转过身却看到了下午的那个男孩。

男孩五六岁的样子,皮肤晒得特别黑,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格外的亮,看着他想上前,但瞧见了旁边的持刀侍卫,又退了回去,怯怯地望着他。

孙承罡不知哪里来的闲心,可能是这个小孩子太无害了,也可能是在这山上太无聊了,他笑了笑说:“你找我?”

小孩举起双手,手里是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树叶中间放着一捧红红的亮晶晶的野果,野果上面还有水珠,应该是刚洗过的。

“送给我的?”孙承罡诧异,现在这种果子对灾民来说应该是稀罕物,见小孩点头,他问道,“为什么?”

小孩望了一眼山下,他说:“你是殿下的好朋友,你是好人,跟殿下一样分吃的给我。”

孙承罡脸上的笑容顿住了,那只是他不想喝,嫌弃的粥,故而像甩包袱一样丢给了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却报用更好吃的野果来回报他。这样单纯、直接、不求回报的好,他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伸手拿了一个,孙承罡丢进嘴里,尝了一下,迎上小孩期盼的眼睛,他轻轻点头肯定地说:“很甜,好吃!”

小孩脸上当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将手里的野果又往前凑了凑:“都给你。”

面对这样赤诚的热情,谁能拒绝得了?

孙承罡又拿了两个,笑着说:“剩下的你吃吧,我吃这些就够了。你叫什么名字?”

“皮蛋,我娘生我之前吃了一个皮蛋,我爹就给我取名皮蛋。”皮蛋仰起小脸乐呵呵地说道。

孙承罡笑着说:“皮蛋,好名字,下面哪一个是你家的房子?”

皮蛋摇头:“没有房子,我家的房子被冲走了。我爹带着我哥哥去海州了,把他卖给那里的大老爷,听说大老爷家里好大的院子,吃的都是白米饭,还有不漏雨的房子住,可好了。要是我大点就好了,就能跟我哥哥一起卖给大老爷了。”

孩童天真的笑容和眼底的期待,那样的纯粹开心,看得孙承罡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想起了一桩已经遗忘许久的往事。

三十多年前,他就像眼前的男孩这么大。当时家乡遭遇了旱灾,三四个月不下雨,地里的禾苗因为缺水都晒死了,田里裂开一道道缝,纵横交错,像是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那一季的庄稼颗粒无收,还搭进去了种子钱。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左邻右舍都开始变卖家里一切能卖钱的东西度日,先是他娘的嫁妆,一根银钗子。他娘一直舍不得戴,细心珍藏着,说以后等他娶了媳妇,传给他媳妇。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娘不得不卖了银钗。

卖了银钗换来了半缸米,省吃俭用坚持了半个多月,家里的米缸又空了,山上的树皮、野菜,但凡能吃的都被人挖光了,实在没有吃的,爹娘又卖了大姐,然后是二姐,接着是他。

那天,他被一个人伢子带走,娘哭成了个泪人,追着跑出村子,说有钱了一定把他们赎回去。

在人伢子手里,他被转手了好几次,最后被卖进宫,净身做了小太监。

熬啊熬,终于熬到了陛下登基,他也熬出了头。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人,这时候他有能力去找他们了,可得到的消息却是,爹娘都饿死了,两个姐姐,还有最小的弟弟不知去了哪儿,一辈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皮蛋哪里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吃饱饭,很可能就一辈子的生离死别,骨肉至亲再不复相见。

看着这个跟他很相似的孩子,孙承罡心软了,轻轻揉了揉他的头说:“要不要跟我走?”

皮蛋仰起小脸先是看了看他干净华丽的衣服,有些意动,可不知想到什么,他又有些纠结,过了好一会儿才不舍地说:“不了,我要等我爹回来。殿下带了一些粮食过来,县太爷还要开仓,说会救济我们,不会让我们饿肚子的。”

他摸了摸小肚皮,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最近几天我都吃得好饱。”

孙承罡怔了片刻,遂即笑了:“乖乖等你爹回来,若是知道朝廷赈灾,兴许你爹不会卖你哥哥,会把他一起带回来的。”

若是当年有人来赈灾,拉他们家一把,他们家是不是不用家破人亡,他也不用净身,一辈子当个不男不女的东西?

孙承罡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他望着下面干得热火朝天的荣亲王和吕磊等人,似乎有些明白,他们为什么干这些苦力活也那么开心了。

是他自己居于高位,渐渐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曾受过的罪和苦。

何其可笑!他刚才还在嫌那碗野菜粥不好喝,若是三十几年前给他,他恐怕会舔得比皮蛋还干净。

孙承罡幽幽地叹了口气。

晚上吃饭时,周嘉荣等人察觉到了孙承罡的变化。

因为缺少粮食,晚上的粥特别稀,野菜比中午少了一半,每个人只有大半碗,勉勉强强安慰一下肚子,让人不至于饿得太难受。

这样的粥,照理来说,孙承罡应该更嫌弃才是,但他照旧分了一半给皮蛋,然后一口一口将剩下的粥都喝完了,一点都没剩。不过孙公公到底是个斯文人,做不出在这么多人面前舔碗的举动。

但这就够让人吃惊了。

吃过晚饭,周嘉荣让刘青拿了地图过来,给孙承罡看:“孙公公,你看,苏州府在这里,我们从百里县返回,无论是走宿宁县还是继续南下,沿着太湖绕一个圈,距离都差不多。所以我想明天继续去下一个县看看,然后从这边绕道回苏州府,你觉得怎么样?”

走过的路跟没走过的路肯定不一样,走过的有经验,知道哪里的路被冲垮了,哪里的桥被冲走了,走不了,能少绕许多弯路。没走过的,前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肯定会比原路返回遇到的状况多,也要多花一些时间。

若是刚来百里县的时候,孙承罡可能会坚持原路返回,他想早点回苏州府,然后回京城,向陛下交差。可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乖巧安静的皮蛋,他说不出否定的答案。兴许,前面还有无数个“皮蛋”,无数个“曾经的他”在等着他们。

他曾经哭天跪地都求不来的希望,如今有人能有幸看到希望,他若是阻止,等去了地下,见到了爹娘姐姐弟弟们,有何颜面面对他们?

孙承罡无声地叹了口气:“殿下安排就是。不过陛下和贵妃娘娘日夜都盼着殿下回去,路上可不能再耽搁了。”

周嘉荣爽朗地笑道:“当然,孙公公放心,我也想父皇和母妃了,处理完了江南的事,我会尽快赶回去的。可惜了,今天是中秋节,不能与父皇母妃团聚。”

旁边的皮蛋听到中秋节三个字,拉了拉孙公公:“我们去吃月饼。”

中秋团圆佳节,虽然因为缺少食物,但百里县的知县还是挤出了一点粮食,做了些小饼,分给老人和小孩,一人一块。这对现在的皮蛋来说可是好东西。

正好知县来相邀,孙承罡被他们拉去凑热闹了。

人一走,刘青便过来,低声说:“殿下,明日的行程还更改吗?”

周嘉荣看着皮蛋蹦蹦跳跳的欢快背影,笑道:“不用了,按原计划进行。”

刘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啧啧称奇:“真是想不到,说话行事滴水不漏的孙公公竟吃这一套。”

谁能想到他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小男孩心软呢?

周嘉荣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这叫对症下药。”

孙公公的出身,以前外祖父查过,当时将材料也一并移交给了他。他看过之后,也没太在意,这宫里的太监哪个不是寒微出身,家徒四壁?若不是被逼得没办法,谁家会将儿子送进宫做个阉人呢!

只是前几日,孔京派人送来信,说孙承罡来了。周嘉荣这才又想起孙承罡的出身。

孙承罡是他父皇的心腹,对他父皇忠心耿耿,唯命是从。若想跟他讲道理,自己赈灾不能半途而废,请他再宽限一些时日,晚点回京,肯定行不通,孙承罡不会为了这破例。

但是人就有弱点,就有遗憾。

当年孙承罡发迹后,派人去家乡找过他的父母姐弟。但这时候他父母已经去世了,孙承罡重新给他爹娘修缮了坟墓,又到处找他的姐姐和弟弟,还惊动了当地的知县,县里也帮着找,可惜一直没找到,回京之事,孙承罡还放下话,若谁能帮他找到姐姐弟弟们,当以重金酬谢。

他整整找了十几年,遇到了好些骗子,都没找到,最后才不得不放弃。

这样一个人,必然是很重视亲情,最遗憾的便是当年因为天灾与亲人离散。

皮蛋的年龄正好跟他当时差不多大,家里的情况也大差不离。而且皮蛋天真无邪,可爱又善良,只要孙承罡还有心,他就不可能不触动。

当然,周嘉荣也不让他为难,还弄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两条路线的距离差不多,走哪一条都一样,回头,回了京城,他也能跟父皇有所交代。

刘青恍然,又瞥了一眼变得跟宫中不大一样的孙承罡,压低声音说:“殿下,咱们能不能拿下孙公公,为我们所用?”

他家殿下宅心仁厚,心怀大义,身先士卒,连吕磊他们都被殿下的人品和魄力所折服,有些隐隐向着殿下了,若是能让孙公公也站到殿下这边,以后在陛下身边,他家殿下不也有了耳目。

周嘉荣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可真敢想。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孙公公可不是孔京、吕磊这样的年轻人,少在他面前耍花样,免得弄巧成拙,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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